一进入腊月间,大城市,小乡场是一样的热闹,小乡场的年意更加浓烈。大街小巷都在门上挂起了火红的灯笼,一块块“年终大甩卖”的招牌挂在门口。最惹眼的是卖食品的,食品摊子挤上了人行道,香肠、腊肉挂成一排,包装精美的老年蜂蜜、西洋参口服液、冰糖燕窝一类的营养礼品把摊塞满了。立在摊位边的音响里播放着招揽顾客的话语,千篇一律。街上的人流,多半是从山寨来的。他们吆喝着猪、牵着山羊、挑着鸡鸭、扛着木料;再有就是背着山货:野菌、药材、一只竹鸡、两只野兔;最常见的蔬菜:一担萝卜、一挑青菜、竹筐里是码好的芹菜、韭菜,碧绿碧绿的,还滴着水,一闪一闪,水洒了一路。赶几十里山路走来,头顶冒汗,脸膛红喷喷的,一脸喜色——因为要过年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卖掉。三三两两,邀邀约约,招摇过市:给老人买补品,给右客(堂客)、细娃扯新衣,按右客的叮嘱购年货:一包包什锦糖果,一条条香烟,五香瓜子,花生,一袋袋火锅底料,一包包豆皮,长长的粉丝,再有就是一挂挂鞭炮。背篼、筐子装得满满的。这都是过年山寨必备的。最为招摇的是背篼上绑着一台25寸的康佳彩电,还搭一台VCD机。那这家人过年就更热闹了。
三五个汉子邀约着唱台酒歌;带着右客、细娃的也进馆子吃一顿,辛苦一年,让右客、细娃享受一回是应该的。走进店堂一点不发怵,点菜也爽快,倒是右客直扯男客衣襟,叫少点些。馆子的生意出奇的好,大餐厅满坐,街头豆花饭庄、小面摊也挤满了人。喝三吆四的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醉倒的人更多了,空气中散发着酒香和烟花爆竹的混合味。原来已经在放炮仗了。闷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褐色的硝烟弥漫在街头,飘上粉墙青瓦。
街中心不时有敲锣打鼓送喜报的队伍。这在大城市里已很少见到了。
那是乡里、村寨拜年的干部人群。最具特色的是那吹着唢呐呜哇哇响,打着镲子的迎亲送嫁的队伍;红红绿绿的被子、毛毯,扎着红带子的床、沙发、皮箱,还有彩电、洗衣机、组成长长的队伍,在满街的人流中挤出一条缝,蚯蚓一般地缓缓蠕动——他们要的就是这展示性的慢节奏,这才出效果。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一天,天空中飘着雨丝,细细的,冷冷的,光线阴暗;这冷,这暗,没有影响气氛的浓烈。
下午三点过,从上游来的轮船靠囤船,船上下来个中年男子,手里提着几盒礼品,匆匆走过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跳板,走上码头。
枯水期的码头露出河沙坝。
河沙坝又是一番热闹景象。一溜溜的篾席棚子,从河沙坝向上排去,直至黄桷树下。从上往下望,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活像屋脊上一溜一溜的灰瓦。
这些棚子是饭馆、面馆、茶馆,还有小卖部,卖瓜子、花生、方便面、矿泉水的,还有水果摊,还有纯粹的麻将馆,搓麻将,“斗地主”;一排排的竹靠椅,有一天开到晚的电视机,供等船的消磨时间。等船的旅客进铺子干坐、看电视不行,少说也得吃碗面,泡碗茶,再不也得买包瓜子慢慢嗑,不然就得走人,门口也莫站。
棚子檐下坐着两三个拄棍的瞎子,那是算命的。有几个人脚下摊着纸,纸上写了些字,那是测字的。还有摆一局残棋,围三四个闲汉子在争执,引人注意,三五拾元一局,黑红任你挑,反正你都得输。还有一种压宝赌钱的玩法,五十元也赌、一百元也赌,一块砖头上两只搪瓷碗,碗里扣着一个骰子,看你猜不猜得准骰子在哪只碗里。可你常常是输家。你看准骰子在左边碗扣着,你勾着头掏钱时,人家把砖头一转,左边成了右边,再揭开左边的碗,咦,看准的骰子会飞?你不信,再来,骰子又飞了。赌上一二十分钟,七八百元钱就输出去了。你如果看出压宝的破绽,手压着砖头不让车,当然就赢了。赢上几回,钱是拿不走的,你是过客,人家是滩上的老鸹,三五个一伙把你拍到一边,恶狠狠地叫你把钱吐出来,不然狠狠揍你一顿,让你赶不上船。
快过年了,码头上多是从外地回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三五一群,大包小包的穿得怪怪的。他们是清溪镇的农民,在这儿转小船回家。在外地挣了几个钱,又是回家过年,一个个满脸喜色,吃方便面,嗑瓜子,大声招呼同乡人,然后抽烟、吐痰。船一来,提着包就跑。
清溪镇农民要去县城、重庆办年货、走人户,这些人要从容得多,手里的包也小得多。
码头上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这位提礼品的人穿行在上上下下的人群当中,向梯坎爬去。两边的各种叫卖声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穿件呢大衣,脖子上围着蓝白格子围巾,皮肤白净,一看就是干部身份。没打伞,没戴帽子,雨珠子沾在头发上、肩头上。
爬上坎,立在黄桷树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又是那熟悉的醉人的香气。然后穿过拥挤的大街,来到场口的汽车站,他准备坐车去雀儿寨。
这儿是去乡里各村寨的短途交通站。就篮球场大的水泥坝子,周围还搭了一圈席子棚、楠竹架子的,春运期间临时搭的。打工的、到清溪镇办年货的、走亲戚串人户的,都在这儿搭车,人多,大包小包多,车也多,乱成一团。庄稼汉子在招呼家人、同乡,车掉头按喇叭,半天掉不过头来,司机直吼,响成一片。每辆车上都挤满了人。看来一时半时搭不上车。
那男人又走出车站,来到街口,看有没有可搭的便车。农用三轮车、带斗拖拉机上满是回乡的大人细娃,像运的麦草堆,在泥泞里艰难地爬行,一歪一簸,几乎可把人颠下来,车上女人、细娃直尖叫。这样的车,男人是不想坐的。
他看看天色,因下雨,天色已暗,雨雾起来了,才四点过,十几米后的人、铺面就看不真切了;灯亮了,红灯笼也亮了,也是朦朦胧胧的。他犯起愁来——莫非今天赶不到雀儿寨,还要在镇里歇?他时间紧,想早一点赶到。
“突突—突—突”,一辆手扶拖拉机开来,在面前停住了。
“方书记——”
这男人一惊,定睛一看:“是木瓜。”
年轻的拖拉机手叫木瓜,一头的汗,还冒着热气,像个才出笼的馒头。
一件军棉袄,肩头、袖口都开了花,又破又脏,扣子也没了,用根草绳捆在腰间。
“往哪里走,木瓜?”
“回雀儿寨。”
“正好,同路。”
“你也去雀儿寨?”
“去看良子爷爷,给乡亲们拜年。”
“太好了,寨子的人正盼着你哩。怕有十年没回雀儿寨了吧?”
“十五年了,想乡亲们哩。”方书记叫方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在雀儿寨当知青,后一直在县外工作,这次从党校学习回来,正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就有时间回来看看雀儿寨的乡亲。他探头看看木瓜后面的车厢,半车煤块,上面是一袋袋大米、面粉,用塑料布盖着的。
“你这叫啥年货?”
“乡亲们过不起年哩。”木瓜愁眉不展,“我是来领给移民的救济款,镇里说还没有拿下来,就给了这车煤、粮食。也好总算没让乡亲们空望着。方书记,你要不嫌弃就上这车吧,开慢点,两个小时可以回寨子。”
方舟爽快地爬上车厢,木瓜又抓了块塑料布给他搭在身上,从头蒙到脚。“车上风大,又是阴雨,委屈你了。”
“当知青时,这车我还坐不上哩,拖拉机至少是大队支书、公社书记才能坐上的。”
“你这是说笑话了。十几年前,你就是镇党委书记,现在怕是县委书记了吧?”
“不是的,我才学习结束,没有分配工作。”方舟没有客套,他去党校学习前是重庆市西部一个县的副书记。
木瓜发动机器,“突突”地响了一阵后,拖拉机向泥泞的村乡级公路冲去。开出场口一段路后有人喊。
“等一等……木瓜——”
木瓜停下来。只见场口一妇女喊着,招着手跑着追来。在泥地里跌了一跤,爬起来又跑,一身红羽绒衣肯定摔脏了。
“阿鸽……慢点,莫急,等你哩,好生走……”木瓜在招手。
阿鸽方舟是认识的。雀儿寨的老师。方舟当知青时,阿鸽还是个扎小辫的细妹子。
阿鸽跑拢了,果然大红的羽绒衣沾上了泥巴,手里攥着个纸风车,花花绿绿的,却转动不起来,刚才那一跤把风车摔瘪了。
阿鸽向方舟打了声招呼。
木瓜迎上去,把阿鸽推上车,方舟在上面拉。
“阿鸽,你们学习不是昨天就完了吗?”木瓜问。他指的是寒假的老师培训。
“学习昨天结束,昨下午去县教育局,今上午又到了教办,谈学校危房的事,一直拖到现在。”
“有结果吗?”
阿鸽苦笑一下,道:“答复是情况都清楚,但危房改造的款子还没下来,继续打报告……报告都打了四五份了。”
“这帮老爷!说了多少年了,硬要等房子垮了,打倒几个学生摆着才修吗?”木瓜愤愤然。木瓜是村支委,村里的大事当然要着急。
“已经列入危房改造计划了,没钱,得等着。这总比没希望好。”阿鸽安慰木瓜。可自己的丹凤眼里充满了悒郁,“唉……等吧,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拖拉机发动了,一颠一簸地朝前开。野地里的风好大,把阿鸽的头发吹得乱飘。阿鸽撑开伞,挡住风雨。拖拉机走得慢,一辆一辆的车超过去,方舟不慌,这总比走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