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良子感觉头痛。香草送来泡萝卜水,喝下才好了一点。
他记起昨晚在黑牛家喝酒的事,直骂上了黑牛的当了。他后悔水渠的事一点没谈,误了大事。
这些日子,良子爷爷在编上课的讲义。去中心校上课是阿鸽姑娘看得起自己,自己这一把年纪,还能走进国家的学校,走上讲台,心里高兴呀。
他给自己定了标准,好好备课,可不能像在雀儿寨树下吹牛,昏天黑地地随便说,这些都是国家的接班人,可不能糊弄他们。
比如他写道:“玉不琢,不成器。你有情,我有意。多沟通,莫怄气。为兄者,须爱弟。顾面子,要声誉。为夫者,须爱妻。识大体,讲大义。你老哥,我老弟。风里来,雨里去。公益事,表心意。振精神,献妙计。”
比如:“耕读第一等,读书不误人。慧眼游书海,平心论古人。尊师以重道,爱众而亲仁。笔存金石气,墨有屋漏痕。笔墨增情趣,风雪炼精神。有等子弟蠢,读书忧死人。学习不专心,脾气气死人。胸中空荡荡,一事难做成。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不怕炼不成,就怕心无恒。”
爷爷写的也不是陈旧的古训,还增加了些时代内容,时代气息。可见爷爷思想活跃,还没有落伍。比如:“打工仔,八方走,凭智慧,凭双手。品德好,干亦优,富他乡,利九州。”比如:“穷人要得富,鸡叫离床铺。睡到太阳红,只能穿粗布。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顾农民利益,要统筹兼顾。把南水北调,西气走东路。重能源开发,抓基础铺路。”
良子爷爷这些年来,眼力不及以前了,只得用小楷笔把字抄在毛边纸上,订成长方形的一本。今天早上,他手发抖,小楷写不下去了,他把笔一甩,骂起孙子来:“看你那熊样,丢人现眼哩。明明是扶回来的,一摊烂泥,还‘腿不打弯,屙尿不画圈’哩。你晓得爷爷是啥人,四十八寨的酒司,七姊妹山无人能比。别看爷爷最好听的职业就是个乡村教师,还是个民办的,可是远道闻名的场面人物。何谓‘场面’,就是人多的公众地方。四十八寨自古酒盛,大凡遇到婚丧之事,或者添丁庆寿,不论贫富都摆酒设宴,这类酒宴中的老规矩极多,老规矩体现了土家人的尚古遗风。比如主客之位怎么摆,酒宴程序如何排,有哪些礼节必须做,有哪些禁忌应该避免等等,只有我一清二楚。我的名气大,能请到也成了一种‘规格’。现在城里组织庆典活动,请‘明星’‘大腕’也不过如此。可你呢,人说‘虎生虎子,犬生犬子,酒桶生了个酒瓶子’。你咋就连我一半都不如呢?连个酒瓶子都不是。”
良子爷爷又说:“爷爷当民办教师那些年,有个朋友在清溪乡中学教图画,他为我画了幅漫画——与牛对饮。还有一行字。牛说:饶了我吧,明天还要耕地,我说再喝两桶,明天免你劳役。老师的留言是:量大逼死牛。”
良子爷爷一说起自己的酒量,就收不住话,他说:“我不欺人,却曾被人欺。有一次随朋友去金鸡寨赴宴,遇到一位派出所所长也有酒量,酒席上喝得有些文雅,不合派出所所长脾气。所长说,你们这么多人陪不好我一个,这酒喝得不舒服。我举杯笑去,说大家都被你这酒量、脾气吓住了,我陪你再喝几杯。有些人上了酒桌爱找个对手,所长大概就属这类人,于是说:好呀,终于有人冒出来了,咱就喝个痛快。所长把一瓶酒全都倒进六个茶碗内,对我说:要喝就平分秋色,谁喝不完就是地上爬的。所长是刚调来的,不晓得我是四十八寨的酒司。大概认为全桌没有对手,摆出这种架势,便有点仗酒量欺人了。”
“我尽管从不主张喝酒人‘野蛮装卸’,却不甘当‘地上爬的’。我爽朗一笑对所长说: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的习惯是不管自己喝多少,不要求别人一样多。我先喝你先看,而后你量力而行。”
“所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已把六碗酒尽收腹中,于是所长惊呆了,说:八路的厉害,今天开眼了。泼出的水收不回,我认栽,也喝!所长也算胆盛,只是喝下三碗后,看着剩下的酒,心中发怵,吞吞吐吐说道:喝三碗不废,喝四碗小睡,喝五碗大醉,全喝下恐怕要输水。”
“我见好便收,连忙说:你前面已经没少喝了,所以这杯酒我有言在先,请你量力而行。剩下的不喝了,如果投酒缘,咱们改天再续。”
“所长连连说:这等气度,四十八寨的高人哩。可我孙子败给人家啦……”
良子头痛,不耐烦地道:“爷爷,你就莫蚊子叫了……”
“你听不得嗡嗡叫啦?你当我是老糊涂了?你小子的花花肠子,弯弯拐拐我都看得清楚。你为啥要去找黑牛?他不是关过你吗?你小子是打掉牙齿和血吞,舌头能舔刀口血的为啥去求他?好呀,为寨子的大事,曲曲腿,低低头,大丈夫行为。上一次你输了,坐了‘鸡圈’,这一次你又败北,醉倒在地。我说孙儿,你没有输。”
良子眼一眨一眨,没有明白爷爷的意思。爷爷离开书案,走到火铺前,坐下来。
“给爷爷倒杯茶,爷爷口都说干了。”接过良子的热茶,爷爷呷了一口,道:“让爷爷给你讲个道理。《易经》你晓得不?待以后有时间爷爷慢慢给你说,这是本一辈子受用不尽的好书呀。我现在只给你讲讲屈与伸的关系。《易经》说:‘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信’,读‘伸’。这里讲‘屈伸’,这个屈伸是什么?就是为人要能屈能伸,就是说,拳头打出去,还要收回来,这就是屈伸。还有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呢?屈就是为了伸,在屈伸中互相得到感应,‘利生焉’这个利是从哪里来?在屈伸中来的。你要为雀儿寨办事,就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至少他不捣乱,这就得去缓和。你做得对。”
“《参考消息》上有篇中国大使写的文章,里面有句话,他讲,谈判桌上,要达成谈判的某种协议,实际上是双方退让的结果。双方在谈判以前,心里要有一个底线,就是说,我退让,心里要有一个底线,我退到我这个底线,我再也不能退了。只要我还没有退到我的这个底线,我都能退,我还有个底线在那个地方,但是,真正退到我的这个底线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退了,这个底线就是原则,原定的底线。没办法,谈不下去了。你让我不守我的底线,这不可能。双方在底线以内都能退让。再慢慢一步一步退让,你退一步,我退一步,这样,谈判成功了。这就是屈伸,这就是‘利生焉’,这就叫双赢。你没有退过你的底线,我也没有退过我的底线,我们双方当然就是双赢了嘛——利生焉,是不是?所以说,这个东西是有道理的。”
“《易经》里面,接着上面那句话,下面的话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尺蠖是一种小毛虫,这种小毛虫在七姊妹山见得多,是吧?它的行走就是一屈一伸,它的这个屈就是为了求伸的,这是一个比喻。它如果不屈,就不能前进,半步都不能前进,是吧?大屈才能大伸,大屈大伸才大进,是不是呀?你是撵山的,你看到了撵山狗跑得飞快,山豹子更快,咋个跑的?它们在跑动的时候,空中一跃的动作,先是屈,是不是?然后前爪往前一伸,然后再屈,又往前一伸,它的动作就是这样。昆虫也是这样,猛兽也是这样。
“‘龙蛇之蛰’,怎么讲,惊蛰嘛。清明、谷雨,惊蛰都是一个节令嘛。蛰是什么意思呢?龙和蛇以及许多昆虫,到了冬天就冬眠,就潜伏下去——蛰伏,蛰伏在土里去。它这个蛰伏是为了什么?‘以存身也’,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因为到冬天,它在外面无法生存,它不耐天寒地冻,所以它必须在土里面去求得生存。到了春天,大地回春,一声春雷惊动那些蛰伏的龙蛇虫蚁。哎!惊动了,它们醒过来了,所以叫惊蛰。我说得对不?”
“爷爷说得太好了。”良子笑了。头也不那么痛了。是香草的泡萝卜水起了作用,还是爷爷的这番古训?可能二者都有吧。
“孙儿,你这条小龙被惊动了,你是听到了么子?爷爷是虚心讨教,你说说,”爷爷凑到良子面前,唾沫星子都溅到良子脸上了。“一声什么春雷把你惊动了?”
屋里很暗,白日的微火照亮爷孙的半个脸,良子看不清爷爷的脸,但从声音里听出爷爷的认真,没有半句戏言。于是说:“爷爷,开春以来的电视看了吗,广播听了吗?”
“屁话,你这个不孝的,一天跑得人影子都见不到,不是这电视、广播、书伴着我,我只怕还不晓得怎么说话呢?”
“你听出了么子?”
“么子?”
“讲农村的多。农业、农村、农民,乡镇干部多了,农民税收重了,农民失去了土地……”
“这倒是,又怎么样呢?”
“爷爷,你这都不懂,你看新闻不动脑筋啦?”
爷爷用烟锅袋敲了一下,轻轻地敲,责怪道:“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爷爷落伍了,你就快说……”
“我寻思,中央在关注咱农民哩。农业太落后,农村太穷,农民太苦,中央看到了……”
“又咋样?不是年年都有个一号文件,没啥用。”
“不,爷爷,这次不同。中央已把农业不稳提到将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稳定这个高度了。爷爷,以前没有提到这个高度。”
“民以食为天,本来就是这样。”
“不,这不完全是这个含义。”
爷爷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趟了,就不说了。
“我在想,要把农业搞上去,农村建设要上去,农民收入要增加,会有一系列扶持农业的政策的。”
“你是这么想的?”爷爷小心翼翼地说。
良子说高兴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找准切入点。”
“是么子?”爷爷大气不敢出,紧张得不得了。
“加强农业综合生产能力建设,是促进粮食生产和农民增收的结合点,是解决当前矛盾和促进长远发展的切入点,是推动农业和农村经济持续发展的治本之策,是一项长期管用的基本工程。”
“你是这么想的?”爷爷又问了一遍,还是那么小心翼翼,良子点点头。
爷爷凑拢来看良子,还是看不真切,便伸手摸,颤颤抖抖的手在良子的头、脸上摸来摸去。良子把手拿开。
“做么子,爷爷。”
“你真是我的孙子?”
“爷爷——”
“孙子,了不得哩。中央领导想的么子你都能猜到。你这念想是几时起的?了不得哩……”
“不是猜,是我学习后的心得。”
“从小看到大,三岁看到老,打小就看我这孙子不是凡人,七姊妹山飞翔的雄鹰哩。”
“爷爷,别夸我了,外人听到不好。”
“有么子不好……”爷爷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严肃起来,“你那心得对外人说过吗?”
“怎么啦?”良子也紧张起来。
“中央没说,你先说了,这样不好。弄得不好,这是煽动。”
“哪有这样的煽动?爷爷。”
“你还是等方舟来,把这些想法给他说,让他明辨明辨,他是县委书记,水平高。行不?”爷爷握住孙子的手。
良子点点头。
这外面有“咚咚”的脚步声,走得很急,门“咣当”一声推开了。木瓜走进来。
“良子,去水渠上看看吧,人都走了。”
良子二话没说,跟木瓜去了水渠。
魏捷、陈学军的修改计划出来后,良子和木瓜就组织了一批年轻人上了工地,钱没有,良子拿出自己的转业费,买了水泥、煤、炸药和粮食,干了起来。工程指挥部就设在茶场场部。大家吃睡在山上,有媳妇的回寨子。
平时里,山上有人声笑语,“叮叮当当”地打石头声,烧煤炭火、铣錾子的清脆敲击声,一点不寂寞。
山上没人,又寂寞了。
“这是怎么弄的?”
寨子里正组织劳务输出,山上留不住人。
“都走,走得一个不剩,我也要干!”良子冒起火来。
推开场部门,里面还有人,是香草。她在煮洋芋。
“还是香草好。”
香草不领情,道:“这顿饭煮好,有你吃的,我也不再上山了。”
良子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当我是说来好玩?”
“我同意你去。”
“我要你也走,你愿在这儿消磨你的一生?你还年轻。”
“这儿有我的祖祖辈辈,这儿是我的根。”
“穷根!草根!”
“经过我们的努力,穷根、草根是可以改变的。”“别那么悲观。只要雀儿寨的班子团结,全寨人齐心,要不了几年。几年后,香草你回来,你学的知识技术也派上用场了。”
“几年后……我们等得到那天?”
“香草——我等你。一定等。”
“……”香草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向山下跑去。
“香草,香草……”木瓜喊,没有喊住。“良子,你还是莫成天忙工作,找时间与香草谈谈。她要真走,你们的事就要吹。”
“不会吹。”
木瓜只好不说话。
这时,魏捷爬上山来了,一身汗爬水流。在地坪前就喊:“歇工啦,人花花都看不到?辛苦了,辛苦了……”进屋一见只两人,愣了一下。
“真歇工啦?工地上看不见榔头、抬杠。”
魏捷是从红狮寨来检查水渠工程的。上次红狮寨移民房垮塌,县里、镇上都极为重视,赶快调拨资金、物资,把排查出的有问题的移民房重新维修一遍,工作正在进行。作为镇移民办主任,魏捷蹲在红狮寨,吃住都在那儿,一干半个月。主要工程都做了,这才抽空来看看。
魏捷是个干事认真的人。他跟建筑工人一道和水泥、砌砖,然后仔细检查。头一次建移民房时,魏捷是镇党委书记,管全面,建房的事管不到这么细,让包工头钻了空子,这次得事必躬亲。这十几天下来,人是痩了一圈,脸发黑,胡须老长,把眼睛衬得更亮,反倒觉得更有精神。他端起凉茶就灌。
“我看了一下,进度太慢。”
“人心不齐,缺乏领导,青年人想走。再有就是资金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