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爷爷在生气,今天要去上课,而他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穿上走上中心校讲台。这几十年来,除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代课老师外,所干的事就是栽秧打谷。所谓耕读,就是耕,挣工分;读,那就读不上了,晚上回来守着火铺都无法读,因为太累,一躺在火铺前,人就像死狗一样。读只有在农闲时节,外面天寒地冻,火铺前温暖如春,捧着本古书看,火铺上的茶罐咕咕冒气,火边灰里煨着白瓷壶,里面装的是老白干,看累了,想喝酒、想品茶只伸伸手,那才惬意哩。耕田挖土割禾,要么子时装,粗布短衣而已。这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没有么子不好,今天才突然觉察到刺眼。
中心校的老师大多是民办的,而且大都是附近寨子的,可人家的穿着与庄稼人是不一样的,不是粗布短褂,讲究点的是料子衣服,次一点的是灯芯绒,二四八月是毛衣,夏天是雪白的衬衫,皮鞋是少不了的。这些,良子爷爷一样也没有,他怎么不冒火?几时就叫良子上清溪镇买,良子不是忙,就是忘了,全然不把爷爷的事放在心上。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穿戴不像样子,混同庄稼人,怎么教育学生?良子这一天忙,带着方舟、孙为民、魏捷在山上跑,吵,他也听不见。怎么办,急得他满头是汗。正一筹莫展时阿鸽上门了。
“爷爷,又在骂良子呀?”
“那小子可把爷爷坑苦了……阿鸽校长,你来得正好,我这课就不上了。”
“发生了么子事?”阿鸽吃惊。“课都安排好了……”
“可悲呀,可怜呀……旧社会的私塾先生还有两件长衫哩。我的先生也是教私馆的,也有两亩薄田,自己种,农忙时把学生放回家,自己下田,穿着长衫,扛着锄头去田里,把长衫脱下,搭在树上,换上短褂下田,干完后就着田里的水洗手洗脚,然后再穿上长衫扛着锄头,一路还哼着古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爷爷,你别急,我都准备好了,你看……”
阿鸽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叠得整整齐齐一叠新衣。阿鸽抖开来,一件白衬衫,一件深蓝色的对襟子衣服,一条裤子,还有一双布鞋,直贡呢的,小圆口。
“给我买的?”
阿鸽笑着点点头,道:“看看合不合身。”
良子爷爷穿戴好,阿鸽道:“这才是当教书先生的良子爷爷哩。好神气。”
良子爷爷上下左右地看,还踢腿看看脚上的布鞋,极为满意,道:“知我者,阿鸽校长也。”
“爷爷起码年轻了十岁。”
“你笑话爷爷了。不过人靠衣装这句话看来是一点不假。”
“爷爷,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风流。”“爷爷,那一日你讲的金鸡寨的女子,后来呢……”
“你还记着那故事呀……相好了两年。最后她终于忍不了大队会计的纠缠,嫁到新疆去了。”
“后来呢……”
“后来再没有她的消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鸽愣了好一阵,才说:“历史的相似之处怎么有那么多?像是照着模子在印……”
“你说什么?阿鸽?”
“看来是要逃出魔掌,逃得远远的……我去新疆如何?”
“你去新疆做啥呢?”
“或者去南方……”
“阿鸽,你说的么子,我听不明白……后来,‘四清’中那个金鸡寨的会计成了‘四不清’干部,下不了台,被斗死了。”
“那……其实不走也行,只要那会计没有作威作福的本领……爷爷,只顾讲故事,放学时间快到了,咱们走吧。”
“走吧。”爷爷上课是在正课上完了之后。
“……良子还没回来?”
“有事?”
“……有点事。”
良子爷爷拿起一个厚厚的毛边纸订的大本子,又拿起一叠纸,率先出了门。过桥时阿鸽要挽扶,他不让,精神抖擞地往前走。大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味道。
今天爷爷讲老学是第一堂,学校颇为重视,在操场上摆好讲桌,学生搬来凳子,按班级坐了一坝子。爷爷有些紧张,走向讲桌时脚下绊了一下,阿鸽连忙扶住。多亏那双软底布鞋,不然要滑倒在地上。爷爷立稳在讲桌前,扫视了一下学生。到底是当过民办教师的,知道怎么控制场面。然后展开那张夹江纸,让阿鸽和另一位女教师牵着。上面写着几个字:“學於古訓乃有獲”,字有作业本那么大,行书,苍劲有力。
“学是繁体字,获也是繁体字。这是《尚书·说命》里的一句话。这幅字就送给学校了。讲老书是不是有收获,我先讲几堂课,你们听起来不起劲,我就不讲了。你们就不挂这幅字了。好不好?”
学生们拍巴掌。
良子爷爷把那叠毛边纸大本子摊在桌上,翻开来。那是他的讲稿,用毛笔写的小楷字,一行一行,工工整整。爷爷为讲老书费了不少心血。
耕读第一等 诗书不误人
慧眼游书海 平心论古人
尊师以重道 爱众而系仁
笔存金石气 墨有屋漏痕
笔墨增情趣 风雪炼精神
有等子弟蠢 读书忧死人
学习不专心 痹气气死人
胸中空荡荡 一事难做成
文章千古事 风雨十年人
不怕炼不成 就怕心无恒
……
良子爷爷读得朗朗上口,摆头晃脑,像是在吟诗。学生教师听得津津有味。这一堂课讲下来,阿鸽对开办这门课更有信心了。
散学了,学生老师往家赶,爷爷说,良子说好了要来接他的,可始终没见他的身影。
“是跟方舟一道去的,怕是在商量事情。”
“说是良子要当书记?”
“有这么一说。”
阿鸽再也等不住了,让同寨的女教师扶良子爷爷回家,自己直奔叶彩三家。
天近暮色,雀儿寨的吊脚楼上飘着炊烟,黄褐色的烟没有升向空中,而是飘在清溪河上。河边,妇女在洗衣,卸了轭的牛泡在水里。一群鸭子在养鸭人的长竹竿追赶下,不情愿地离开河边,吵吵闹闹地回棚子里去。
沿着清溪河走一段路,然后拐进山坳。叶彩三的家在山边,翠绿的竹林包裹着一排青瓦粉墙,面前坎下是稻地,屋背后是竹山。阿鸽走上坡,来到地坝,就见良子与方舟、魏捷、叶彩三坐在堂屋谈么子。他们都没有看见阿鸽,倒是良子看见了。阿鸽站在竹林后边,抬抬手,良子走了出来。
“柴烧完了?”
“没烧的才能来找你?”
“学校的房子出事了?”
“你总是往坏处想。”
良子傻笑一下,不作声了。在他的印象中,阿鸽总是躲避他,拒绝与他见面。像这样主动来找他的,回来都两年了还几乎没有过。所以他的想法出了错。
“走,这边来。”阿鸽把良子带到房边的林子边上,在草地上坐下。她不想让屋里人看见他们在一起。良子乖乖地坐下来。
“搞得这么神秘做么子?”
阿鸽没理他,道:“你要竞选村领导,这事香草知道么?”
“为什么要她知道?”
“良子哥,你在说横话。她持反对意见吧?”
良子不说话。
“我在估计,你要当上了,你们就得吹。因为她一直在谋划要走。”
良子仍不说话。
“你真的没把香草放在心上。你把香草和书记这个位置摆在一起选择,你会选择书记的。”
“阿鸽,你太刻薄了。不能这样比的。”
“这样比是不恰当。你当书记就保证能修成水渠?非得这样?黑牛向我保证了的,他还是要给你设障碍。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我很难过,是我的错……”
“黑牛向你保证?他凭什么向你保证?”
面对良子的目光,阿鸽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凭什么……”这样的问话,阿鸽是很难回答的。撒谎她不会,真实情况说出来,良子不会理解她、同情她的,会离她而去的,永远不会理她。她身体在颤抖,觉到脚下的这一片地也在颤抖。她垂下了头。好在良子没有发现阿鸽这一细微的变化,没有继续追问。
“我去找过黑牛,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他把我灌麻了,让我大丢其丑。”
“这事我一点没听说。”阿鸽终日在学校,寨子里的事、市井新闻、家长里短很少传到她耳朵里,更何况喝酒、灌麻了这类事。
“麻也麻了,算他戏弄我一回,可在前几天召开的两委会上,他坚决反对把农改资金用在灌渠工程上,主张分到各家各户。”
“有这样的事?”阿鸽“豁”地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很快,泪珠子滚下来了。“本来可以不这样的……我很难做到……”
“阿鸽——”
“沙子吹进眼里了……”阿鸽车过脸去,假装揉眼睛,抹去泪水,调过头来说,“后来是不是分了?”
“方书记及时赶到,制止了。方书记提出雀儿寨的领导班子问题。”
“方书记晓得雀儿寨的情况?”
“基本上是了解的。”
“那……雀儿寨有救了……那,良子哥,你干吧,你当支书,当主任,我支持你,全寨子人都心向着你……”
“我也是这么估计的。”
“两条路,一条是逃得远远的,逃出魔掌,一条是赶下台,失去权力……看来你还是选择了后一条,毕竟时代不同了……”
“你说的么子?我一句都听不懂。”良子不理解阿鸽的自言自语。
“是爷爷给我说的……”
“你莫听爷爷的。除了‘子曰诗云’有道理外,其余全都是酒话。他有一套正宗的喝酒理论,天冷——冷得打抖,喝点酒热和热和。天热——热得人心烦,来点酒消消暑气。相遇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朋友要走——劝君更尽一杯酒。疲劳了,喝酒解乏。高兴了,把酒助兴。有喜事,饮酒庆贺。悲伤了,举杯浇愁。反正有各种喝酒的理由和借口。他给你们讲课,写了本毛边纸的讲义。他还用毛边纸写了本《酒歌》。我念两段你听听——”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都喝不成,算啥子男人!天天两顿酒,活到九十九;一天一个醉,要活一百岁!酒从宽处落,胜过吃补药;喝酒不喝醉,睡不着瞌睡!不当耳朵,你就把酒喝;酒壮英雄胆,婆娘敢啰唆!若不把酒喝,经济要滑坡!一醉解千愁,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够了,莫念了……”阿鸽笑得前俯后仰。
“良子——良……子——”坡上有人喊,是香草。她上山打猪草,背着大半背篼猪草下山,看见红男绿女两个男女坐在草坡上,好打眼。走拢看,是良子和阿鸽。他们俩的谈话她听了一小半,听到两人有说有笑,气极了。
“良子,我在打猪草喂猪儿,你倒好,有时间调情!还有说有笑……猪儿我不喂了!”背篼放下,手里捏着把“婆儿刀”,往寨子跑去。
“香草——”良子在喊。
“香草……”阿鸽也在喊。
望着香草远去的背影,阿鸽扶起背篼,勾下身拎起撒落的牛儿大黄、野萝卜,说:“良子,你要努力去对香草好,去挽回,还不晓得有没有可能……良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去努力。”
“不要强迫我。”
“要。这是我造成的。”
“阿鸽,你何必要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背哩。”
“你要答应我。”
良子看着阿鸽的眼睛,凝视着,看到那里面充满了真诚,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努力……”
阿鸽见良子说话诚恳,才走了。
良子又与屋里人说了一阵话,天黑尽,才背着猪草回寨。方舟、魏捷留在叶彩三家。孙为民因为公司的事忙,已离开雀儿寨返城了。
回到家就见爷爷立在猪圈边,悬着个马灯在瞅什么。猪圈是在院坝右边,敞棚屋,下半截是石条砌的,上面盖着个“狗向火”的草棚顶。良子参军前喂过猪,参军后和回来这两年,圈里都空着。爷爷在看什么呢?良子走拢去,伸头一看,见圈里关着一头两尺来长的架子猪时,便一切都明白了。
“香草吆来的,关进去就走……你们拌嘴了?”
“没有。”
“你小子那脾气我还不晓得?香草喂得好好的,赶过来做么子……背篼里是猪草,你们肯定拌嘴了。你不说我也懒得问,一辈不管二辈事,你都是孙子辈了……”爷爷进屋去了。
良子放下背篼,搁在门边,自己一屁股坐在门坎上,生闷气。
香草太不讲理,明明是自己与阿鸽谈村委会的事,她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阵吵,太不讲理。她对自己的工作、自己所想的、所追求的一点都不关心,不理解,太让人伤心。两人的距离分明是越来越远了……可他是答应了阿鸽的,要去挽回。
屋里昏黄的灯光射出,把良子的背影投在地坝里,放大了十来倍。旧历的三月天,山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可良子一点没感觉到。
寨子里很静,圈里的架子猪时不时叫一声,打破了沉寂,给这个平时因人少格外清静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一个头缠青袱子的中年人忽然从门框边伸过头来,这人是良子家的邻居。在镇上糟坊街打工,也是个酒罐,三天里头没两天清醒的。他大概才从清溪镇糟坊街回来。他走进来,浑身酒气。良子没理他。搞糟坊加工,夜熬得多,又滥酒,神气老是显得委靡不振。
他四下张望着,走向栏边,道:“我瞄瞄。”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往圈里照。
转身对良子道:“我在外面听见猪叫……你家几时喂了猪?”
“有一个月了。”良子顺便答。
“我咋不晓得呢?”
“你在糟坊街上班,几天回来一次,又醉醺醺的,云里雾里……”良子有心逗他一逗。
青袱子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好重了?”
他拎起楠竹丫枝把躺着的猪赶起来,道:“阉了的草猪,浑身滚圆的,又素素净净,良子,喂得好!”
这么一夸奖,良子想起香草的勤快来,便走到栏边。
青袱子衔着烟袋,看看猪的侧面,又从它的屁股后头,瞄了一阵,然后道:“你这只猪怕有百二十斤。”
“哪里有这样重?”良子晓得青袱子醉眼看花了。这猪才二十来斤。
“咱俩打个赌,输了买一瓶‘清溪坊’?”
“哪个给你打赌。上次赌桐子花几时开,你输一瓶都没兑现。”
“这次一起兑现。怎么样?”青袱子是个说话办事喜欢争强斗胜的人,爱打赌,最爱赌酒。反正他在糟坊街上班,总能弄到些便宜酒,不稀奇。见良子情绪不高,便放弃了打赌的念头,问:“这猪儿几时喂的?”
“桐子花开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