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果然是黑黑的。湛蓝蓝的天空烧尽后,留下的是泼墨一样的黑暗。一个小时前还是闹哄哄的村街上,牛卸犁了,羊进圈了,淘气的一群鸭子在街道走过时的聒噪,同右客聚会一般,此刻都静下来,只有牛在栏里嚼草的声音。有一家的右客在叫放学还没回家的孩子。
夜雾上来了,露水也渐渐浓了。村街上高高的槐树,在晚风中竖起了枝条上的叶子,槐花的芳香在暗中流动着。家家院坝前的向日葵,又暗暗地发出一片嫩叶。石榴花不像槐花那么含蓄,已经开嘴,站在院子里,像一束红色的火焰。土家妹子就是这火烫烫的性格。
这么一个平静、祥和的山寨会藏着什么秘密呢?方舟在村街上走了一遭,没有遇见老汉说的“不安全”,在寨子的尽头,西北角,有一家酒作坊,铁门关着的,拴着一只恶狗,对着方舟狂叫。一会儿,从屋里出来一个痩高汉子,打着电筒,隔着铁门恶狠狠地问:“你是哪来的?”
“清溪镇的,走人户。”
“走开,小心恶狗咬人。”
那人打电筒时,方舟看清了他。是个男子,身材魁梧,英俊不在良子之下。只是年纪大了一点,约莫三十五六了,鬓边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栗色的眼睛闪闪有神光。看人时,目光像刀子一样,让人有些害怕。穿件白衬衫,外面披件中山服,像个干部。山里有这样的人物,让人吃惊。
方舟回头走了一段路,听后面有狗叫。回头看,那件白衬衫还闪动在铁门上——那人还注视着自己。
方舟离开糟坊,看见右边有口水塘,水塘西南角有三间草屋,从小窗口透出隐隐的亮光。他一打量,这样的人家应是村中最穷的了,听得到真话,便绕过水塘,朝着一点点的亮光走去。
探头看,草屋里,有三个老汉,烧着一堆火,在喝酒说话。最令他吃惊的是,魏家老汉也在座。看来他是在方舟前脚走,后脚就跟着出来的。
方舟走到门口,伸手要敲门,又犹豫了,思忖道:寨子里的人们都歇息了,这里面还有人喝酒?是什么人?金鸡寨的春旱这么严重,有的人家吃饭都困难,哪里还有钱喝酒。魏家老汉一直要赶自己走,对儿子大发其火,却又到这里来密谋什么事?老汉大声说着么子,甚至与两人争吵起来……方舟推门进去。
魏家老汉十分惊讶,忙站起身来让座,说:“方……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他把“书记”二字吞了回去。
方舟走过去,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道:“老人家快坐,这儿有亮,我就来了。你腿比我还快。”
魏家老汉有些尴尬,道:“几个老哥子喝寡酒……我说,老哥子,这是魏捷的……朋友,镇上工作。”他不愿意说出方舟的身份,是怕给他惹麻烦。
方舟道:“你们正在喝酒谈天,我闯进来,非常不是时候呀……”
魏家老汉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请还请不来呢。”
另一个老汉道:“丢人呀,没菜,寡酒,不过这苞谷烧还好吞。”立马倒了一碗,双手捧给方舟,道:“你要看得起我们仨,就先喝了。”
方舟伸手接过,咕噜咕噜几口,喝光一大碗白酒,高兴地送过碗道:“谢谢你们的招待。”
递酒的老汉把腿一拍,竖起大拇指,在半空晃晃:“好嘛,好酒量,够朋友!”
魏家老汉在旁,看着方舟一口气喝光一碗酒,面不改色,不禁有些吃惊,关切地问:“没事吧,方书记?”
“书记……”另两个老汉大吃一惊。
魏家老汉这才说了,是县委书记。两个老汉顿时脸色大变。递酒的老汉连连道歉:“得罪了,得罪了,让你喝下那么大一碗……”
“你们是看得起我,是把我当朋友……”方舟看三人的恐慌消除了,才说,“你们住这儿呀?”
两人不说话。
“生活得好不好?”
两人还是不说话。
“三位老哥子,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刚才我还大碗喝酒,你们把我当朋友呢。”
“他们两个是占地移民,房没了地也征了,补偿不够,在河滩里开荒种地。”方舟马上联想到河滩里那些开垦出来的庄稼地,还有“鬼屋”。“他们在糟坊打工,借住在这儿。”
递酒的老汉说:“我有一亩土地,种茄子种了二十多年,是我家主要的收入来源。现在没了。我没得到一分钱的补助。我是党员,我不在乎……这是我给国家的礼物。”
“可是,”方舟道,“国家不能对不起你们呀。你们能不能给我开个单子,把金鸡寨所有没有按政策补偿给你们的农民写清楚,尽量准确些。”
“你算是找对了。我们当过村干部,哪家有几亩地,几亩水田几亩坡地,分成几块都背得出来。可我们要问一句,你能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问一句,糟坊那个穿长白衬衫的,像干部的男子是哪个?”
三人互相看看,魏家老汉道:“金鸡寨的支书谢长生。你见到他啦?不好,不好……”满脸惊恐。
“大家怕他?”
“我们是怕你不安全。”
“这就怪了。金鸡寨有共产党的支部,我是中共云丰县县委书记,我来金鸡寨检查工作会有么子不安全?”
“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的……我劝你明天跟魏捷走,一早就走。”
“有这么严重?我是来调查金鸡水库情况的,工作还没搞完呢?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提供线索,我不会让你们皮肉受一点苦。”
“算了,调查的事不要找我这两位老哥子,他们在糟坊挣钱哩。刚才我还在劝他们哩,他们担心。”
“刚才你们在吵架?”方舟记得。
“写材料可以不要他们参加。可人嘛,就是两肩膀上栽个脑壳,难道就晓得吃?人是为一口气活着。”魏家老汉说,“人家王喜来为我们,半个家当搭上,命也搭上了,你们这两个缩头乌龟,丢脸哩。”
“你莫说了,你这话像刀子在刮我的心哩。王喜来老弟对得起咱,咱也要对得起他。明天三人都在寨子里发动、联络。”
“还有,人家王喜来的女儿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总得弄一顿像样的饭菜吧?”魏家老汉说,“莫让人家笑咱三峡人穷,不懂事,是不?”
“人家老王家在山东是大老板,什么样子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拿得出手?”三个老汉犯难了。
方舟渐渐听懂了。王喜来去世后就埋在这儿,后天清明节,他的女儿要从山东赶来,为父亲扫墓,金鸡寨的乡亲们在筹划这次活动,魏捷、陈学军回来也是来扫墓。可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连方舟也瞒着。
“堂堂正正祭奠一位为乡亲们做好事的异乡人,有么子不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像地下党?”方舟问。
“这事你去问魏捷,他说得清楚。反正县里、村里都有人恨王喜来。”
方舟提议:“我说咱三峡人穷,办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人家,人家吃惯了,不稀奇。有什么办什么吧,只要心尽到就成。”
魏家老汉觉得方舟说得在理,点点头:“我有两坛子高粱白酒,王喜来走的那年做的,就等着这个日子。”
“我把那只半大的羊子杀了。”一个老汉道。
“你那是奶山羊哩,你家崽崽娃等着它再长几个月,好喂奶哩。”
“顾不得了。王喜来家都不顾了,我心口窝子还有四两肉哩。”
“我家有只下蛋母鸡,炖个汤,让人家闺女消消一路疲劳。”
“你家右客舍得?”
“你莫说了,王喜来走的那天,我家右客哭得像个泪人儿,直叫‘好人呀,好人呀’……”
“那好,这些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行动。后天的主祭是哪个?”
魏家老汉问。
“就你吧。”
魏家老汉摇头,道:“咱是草民,王喜来是大老板。得找个公家人。”
“那就魏捷吧。镇党委书记哩。”
“崽崽娃现在不是了。”
方舟一脸的严肃,道:“如果乡亲们信得过我,就由我来主祭。”火光映红他的脸。
“你……”三个老汉齐声道,露出惊讶。魏家老汉又补充一句,“你不怕?”
“我怕么子?人家王喜来倾家荡产来支援三峡,命都搭上了。他为的是云丰县乡亲,难道我不该主祭?”
“那当然好。”三个老汉胡子八叉的嘴乐成了瓢。
“咣当——”窗户被砸个大洞,一砣石头落在火前,把酒碗打碎了。
“哪个——”方舟率先拉开门,冲了出去。
一个黑影沿水塘跑了,留下“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会儿就不见了,只有竹子在摆动。
“狗×的,有种莫跑!”魏家老汉追出来吼。回头对方舟说,“这是警告你,赶你走哩。”递酒的老汉道。
“是哪个——”
“你慢慢就明白了。”
旧历三月的夜寒冷如冰,金鸡寨的晚上月白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