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已没了凉意,吹过山岗,吹过树林,再吹进这如坟墓般幽森的玲珑大镇之中。
风声很轻,轻得每个人都能听见。
君不见抬头望了眼明月,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缓缓转过头,望了一眼绿槐巷处。
付主簿立于大街之上,盯着那片如墨般覆于镇门前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困于“文字天狱”中的留武公阮顷峰却是最自在的一人,他打量着这一老一少,嘴角浮起笑意:“怎么,被神宫那帮人给吓住了?”
付主簿没有回头:“神宫之人不是早就到了吗?我等的是另一个人。”
阮顷峰闻言,轻笑道:“看来还是小看你付仁了,不过孤既然敢以身犯险,今晚之战结果早已明了。”
“聒噪!”很少发火的君不见喝道。
付主簿望了眼君不见,心中了然。君不见与那顾宁堂一战之后,便又有所悟,此时已入往生境的门堪,开始触碰前世百般轮回记忆,定是忆起与那女子的几世情缘。
付主簿轻叹了一声,他并不担心安如锦与余八荒之战,那余八荒领神宫之命前来,自是为了那块天启废鼎,他不敢先与自己交手便是怕被气运缠身再无入天人三境的机会。
玲珑大镇之中竟诡异的平静了下来,付主簿摩挲着双掌,此时却未再看向那片夜色,他转身望向了岁河,冷笑一声,道:“终于来了。”
岁河上一艘楼船在夜色中静静前行,楼船并不普通,通体黝黑,而那立于船头的桅杆上挂着一面神州无人不识的大旗。这面大旗以白为底色,上绘有一座黑色的宫殿。
楼船虽大,可船上却没有几个,立于船头之人着黑色披风,只依稀能从那几缕白须看出他是一名老者。这名老者身材并不高大,身后那所立三人皆高于他,却十分刻意的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老者望着翻腾的岁河良久,没有人敢去打饶他,只能陪他静静的吹着夜风。
许是站得有些久了,老者轻轻地挪了挪脚步,向船舷边走去,空寂的岁河之中,只有浪花,老者好像就只是为了换个方位看这岁河,待靠近了船舷处,便又不动了。
跟在他身的三人跟着他一起转身,这时老者打破了平静,开口说道:“这岁河气运已与人融合,到子时才有渐弱迹象,你们那时再动手。”
他身后三人应了一声,依旧立于原处,像三尊雕像般。老者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转身便朝船舱走去。
“你们好生看着,有处理不了的事才来叫我。”
老者迈入船舱,便朝那处铺着羊毛的坐毯上一卧,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损气运的事又让我来干,以后肯定不得好死。”说着,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式,听着窗外的潮声,似寐似醒,喃喃自语了起来:“铸鼎,这神之上还真有人敢再铸鼎!姜付仁,你我之间还有点情份,这次老头子我就给你拖上几个时辰,你就放开手脚施展吧,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也没几年可活了,到那时见了你你再骂上我几句吧。”
老者就这般喃喃碎语间已快睡去,突然一阵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抬眼便看到跟自己一起前来的黑袍人立于身前,没好气的问道:“有什么事?”
那黑袍人见老者动气,有些忐忑地回道:“外面有人想见先生。”
老者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起身随他走出了般舱,刚踏出船舱便看到漫天雨下一名持黑伞的少女正款款向自己走来。
“晚辈宁千鹤见过贺先生。”
贺姓老者见了那少女,裂嘴笑了笑,问道:“你这娃娃来找我作甚?”
宁千鹤几步上前扶住老者,两人一同迈入了船舱,老者收起笑意,问道:“你又是来问答案的?”
宁千鹤点了点头,贺姓老者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天下眼看便要大乱了,神宫又乱成了这个样子,我贺印寿真是连这最后几年也过不安生吗?”
宁千鹤将那桌上酒壶提起,给贺印寿老人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贺先生炼气多年,岂不知这世间气数、人之性命,归根于选择二字。”
“你这女娃娃还真是缠人。我虽然不喜宫主所作所为,可真要眼看神宫大乱,我这心中还是不忍。”
宁千鹤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继续说道:“自逐鹿始,神宫不就乱了吗?贺先生何必欲盖弥章,自欺欺人呢?”
贺印寿突然转头望向宁千鹤,问道:“这番玲珑大镇之事,你们会插手?”
宁千鹤摇了摇头:“这玲珑大镇之事已成定局,也正是神州这盘棋起手之处。晚辈记得贺先生世代受天启恩泽,这番要动手取天启气运确实有所为难,不过你的心意想必付主簿也已感受到了。玲珑大镇里迟迟未有气意流窜便是在等你出现。”
贺印寿苦着一张脸:“我现在不过就是个老头子,自幼习得那炼气之法,却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晚辈自是不敢逼贺先生,只是想让现今神宫中人重拾那丢失以久的信仰。自逐鹿以来,神宫失德,被初代大云力压众修士,可谓是天怨人怒。晚辈虽未经历那场战乱,可常年习阅宫中典籍,对神宫当初所作所为十分不耻。说句违逆之话,这样的神宫不要也罢。”
宁千鹤有也激动,说话间原本苍白的脸也浮起了一丝红韵。
贺印寿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沉吟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不为那姬家铸鼎。”
宁千鹤似乎很是满意这个答复,她又为贺印寿倒上了一杯酒,然后撇头望向了窗外,远处的玲珑大镇漆黑一片。
不知道那野蛮丫头回到镇中没有,跟你相识这些年,你常嚷着要看看这天下间的高手较量,今晚便送你一个惊喜。
就这般思索间,船突然停了下来。
“贺先生,晚辈这就先行拜别。”
贺印寿点了点头,亲自将她送出了船舱,宁千鹤迈步踏入雨中片刻便消失不见,夜色重归,没了那拦江之雨。贺印寿老人此时再也没有了睡意。
神州之人首重修士,逐鹿之时大批修士参与那一场场撕杀,将原本数十年便该结束的大战硬是持续了上百年。若非初代大云以力撼神州,那些修士定是会再次卷土重来。那一场场大战之中,人们只会记得修士各展神通,奇袭敌将取其首级,力挡数百将士冲锋,没有人会知道炼气士的存在。
他们这群炼气士便是为这天子之家守护气运之人,当初初代大云斩下数百名天启炼气士,硬生生让天启气运四散于神州,他便是其中侥幸存活之人。想起过往种种,贺印寿心中自是愤懑不已,这些年神宫与姬王朝交恶,一方面便是因为炼气士被屠之事,他贺印寿当年亲年见过数名好友死于非命,那些年晚上睡觉连眼都不敢合上,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却不想神宫与姬家已经和解,更是让自己前来做这份别扭至极的差使。
贺印寿望着岁河浪潮,被宁千鹤那番陈词所激,心中早已难以平静,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探,一股无形之气由他指尖而出,飘向不知何方。
“贺先生,我这是?”立于他身后的黑袍人惊问道。
贺印寿眉头一挑,冷哼道:“老夫做什么,需要你管?”
那黑袍人吞了吞口水,退了下去,再也不敢问什么,只是瞥了眼那道气数,飘渺于空,不知去向何处。
“我回去自会跟宫主解释,你们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便行了。记得,子时之时布下取运大阵。”说完,头也回的走进了船舱。
玲珑大镇外,一辆红色的马车正在山路上急驰,驾车的小姑娘满脸泥垢,一手护住额前刘海,一手驾车还不忘嘟起嘴埋怨道:“都怪小姐,这找的什么路,害我们被困了这么多天。”
车厢内一袭红裙的少女满脸怒气,她头上满是枯草树枝,刚才正在车厢里独自整理,听得自家侍女埋怨掀开车帘便狠狠瞪她一眼,叫道:“谁叫你跟来的,就你本事,这一路就知道护着你那破刘海,生怕被风刮走了。你当时空出手来拉我一把,我能掉沟里去了?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倒埋怨起我来了。”
叫芋头的侍女嘟起嘴,大口的出着气,自是不满自家小姐的说辞,她继续说道:“还说我没救小姐你。我当时连命都豁出去了。”说着扭过头,将用手遮住的刘海露出来,“你看,小姐你一把给我刘海都给抓没了一块。”
红裙少女纪芸又瞪了她一眼,将胳膊给挽起,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肤,白嫩的小手上有一道腥红的划滑,触目惊心,“跟我比惨?我有我惨,我当时掉下去被沙土给迷了眼,不然会乱抓你头发?我这手被划这么惨,我吭过一声?”
芋头望见自家小姐那条划痕,打了个激灵,低头轻声说道:“你受伤了也不知道早点跟我说……”
“说,说个屁啊!本小姐现在一肚子火呢,赶紧回去给我烧上一锅水好好洗洗。你给我专心点驾车,别再给我整沟里去了。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这禁云山脉都没进,愣是掉沟里折腾了好几日,说出去都丢人。还有啊,你以后不准跟别人说我们进过禁云山脉,要敢说我非撕烂你嘴不可。”
“知道啦,小姐。”芋头心疼的抚着自己的刘海,心中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