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五大乱炖
这晚,演出结束后,徐仁德以慰劳的名义,对戏班进行额外打赏。并诚请戏班夜宴。班主不在,众人便一齐望向彩凤。
戏班是班主的,老板也只有一个,所以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家都很快活。至于有什么问题,那便要台柱子作主了。大家自然也清楚,这位金主是奔谁来的。彩凤说:“既然先生如此盛情,大伙儿想去便去吧。”于是,大伙儿便一同去了。
本地人特别讲究吃喝。城中大街小巷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百十余家馆子。馆子无论大小,店家在装饰上都下足了功夫,即便无需悬挂匾额的小粥铺,也要请先生在硬木板上方方正正地写上几个字。而称得上饭馆的地方,更要请木匠师傅精雕细刻一面牌匾,高高悬起。有表明食属招牌的,如“杨军大鹅”、“翠花老鸭”、“三姨大饼”、“二丫烧鸡”,有彰显地方特色的,如“土龙山杀猪菜”、“德莫炖利江鱼”。另有带着传统文化说书色彩的,诸如“快乐林”、“天香阁”。当然也有中日文混编一起的“おの料理”,或中朝文混编的“???狗肉”。
其中店面最大、菜谱最全、环境最好当然也是价格最贵的,则要属“四海酒店”,且下设“四海旅店”,是城中唯一一家吃住结合的综合体。酒店有三层楼高,装饰非常考究,单那画着油彩的窗户玻璃已足显档次,人们多以能在此请客吃饭而显尊为荣。其后台老板正是依兰镇守使兼东北军独立第24旅旅长李杜大人。
徐仁德图的自然不是这份尊容,只因为这里的灯特别亮,照在彩凤身上又是一番美轮美奂的精彩,盘算着日后若照在金衣银钱上,会闪多大的光。
席中,十余人围绕着大圆桌开怀畅饮,加上小霞时不时的插科打诨,氛围十分欢快。徐仁德和吴彩凤相对而坐,几乎没有说话,也没谈下乡出演的事宜,甚至没再多看对方几眼,一个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一个负责静默埋单,双双沉浸在他人的快活中,另有一番真情趣。
这晚,戏班主则在“老五大乱炖”宴请宗光彦、北野一众。
相对于城中名目众多,各有特色的饭馆,“老五大乱炖”算个奇葩。顾名思义,所谓乱炖,就是乱七八糟的炖。最有名的乱炖叫折箩,即把席间剩下的各种饭菜一锅烩,多是用来喂猪的东西,老五却爱吃。
老五本身也是个奇葩,一农民不爱干活,且好吃懒做,还偏爱吃折箩,竟把媳妇都饿跑了。
后来,老五去丈母娘家接媳妇,为表示改过自新,提出了开饭店的大想法,生生骗光了丈母娘的积蓄。待花一半剩一半后,终于被娘家人抓住了,几乎被扭送到了城里开起饭店来。
开饭馆首先讲究个特色或口味,起码能炒出几盘差不多的热菜。老五却连个凉菜都拌不好,唯独会做的只有乱炖。老五开店,更舍不得订制桌椅板登,便找人拿泥巴抹了几个锅台,台面上摆几块青石板,大铁锅往上一坐,加上水、烧上火,荤素杂粮往锅里一搅——开炖。心想,客官——您自个儿烧火去吧。
起先,为了做出折箩的味道,老五携妻带娘舅,也下了些功夫,早市上挑些最新鲜的肉和菜,乱七八糟的调料买了一大包,可怎么也调不出折箩的味道。
人到绝处,自有损招,老五逼得无奈,干脆收起了别人家店里的折箩,回来挑选一番,往锅里一烩,味儿就出来了。且毕竟是大饭店里的折箩,比村里席桌上的残羹剩饭乱炖出来的滋味更好。
起先,老五也没指望将饭店做多大,针对的也只是最底层的穷人。人们劳累一天,有时候累得饭都做不动了,可饭总还要吃的,于是就往老五的店里一坐,轮番请着来,还真是物美价廉。不用多久,乱炖的生意便红火起来。有得钱赚了,老五也勤快起来,于是重新选址,加强装饰,刻了牌匾,“老五大乱炖”公然开张了。料还是他人家的折箩,保密工作却一直做得很好。娘舅肩负重任,兼做城卫清理工作,一头马驴车上两个铁皮桶、一个舀粪勺,左一勺右一勺,一边收折箩,一边收屎尿,掺进了粑粑的折箩,味道许是更好。加上店里总备些新鲜蔬菜,时刻准备着为客人往锅底加,这猫腻竟从未被识破。
老五大锅炖从搭锅台的那一天起,就基本不用采购,且没有剩余,自然是一本万利。如今价码又提了上去,不出两年里,老五就从一穷二白成了中产阶级。只可怜了原来那些为他垫底的穷困兄弟,再来老五家吃喝,纯粹是为了请客或解馋。
古城里的人们生活处于小康,大多吃腻了馆子的人偶尔也光顾老五家的大乱炖。说来也怪,人们一但吃上就会上瘾,但老五毕竟心虚,不敢把价位提得太高,只保持着和自己身份一样的中等水准。正适合戏班主这等身份的人聚会宴请。于是班主请浪人们来吃粑粑。
原来,擂台之上,自从李老四飞下去后,便再无人敢上台挑战。宗光彦自以为吓破了中国人的胆,骄傲当中,隐隐还有种失落感。就这么让北野坐等一月拿走200大洋,显然不舒服。戏班主投入了热情进来,也跟着不甘心,于是就想请宗光彦和北野聚一聚、说点儿什么。宗光彦也恰恰再想让班主出出主意,见班主请客,那里讲究客气?手一挥,二十来个跟班全都进了老五家。戏班主叫苦不迭,也只好硬着头皮、堆起笑脸来招呼。
酒过三巡,班主揣摩透了宗光彦的心思,便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我呀、看得出来,你们是真正的武士,会打架、能打架!”班主拇指一挑,随即话锋一转,“可呀,这个文化、啊交流,它是个循序渐进——噢、就是慢慢来的意思。可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你们也看到了,这一天下来,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上台的却再也没有。为啥?你一招就把人打晕了,还叫人怎么打啊?”
北野牛气冲天:“你们的人废物大大的!我的胜利、也无法骄傲!”
班主嘿嘿一笑:“北野大侠,要是这样想,那你可错喽!不是这里的人都是废物,而是真正的高手并未出现。当然,真正的高手多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北野和宗光彦一听,立即来了精神。
北野一掌拍在桌子上:“神龙的首尾,什么的功夫?是不是就像我们的隐术,练到最厉害的时候,可以隐去身形,叫人看不见?”
班主心中叫苦,心想就这还他妈交流文化?隐术是这概念吗?亏你还是个日本高手,你师傅拉板车的吧?
班主见多识广,尤擅说教,见文的不行,就来土的,袖子一挽,拿起筷子借着一锅台的乱炖说道起来:“我想你们日本人也不全是北野先生这样的赳赳武夫吧?就算你北野是这锅里的大骨头棒子,可我们中国人也不全是白菜帮子啊?起码也有些筋头巴脑、碎骨头渣子吧?再不济也能挑出几颗花生米、黄豆粒,万一冒出颗沙子那还咯牙呢?可今天上台那二位,那就是土豆加南瓜,为啥——面!死面、稀面!连芹菜豆芽都不如。那不过就是打杂、挑担的小人物,仗着有几分蛮力,哗个众、取个宠还成。对了,我这恰有一比,正好比唱戏,你们是站在台上唱的,他们是在台下跟着念秧秧的,虽说都是那个腔、那个调,可出来的味儿它能一样吗?他要真能整得过你,那你连担都没得挑了。是不?”
班主一番比比划划、神气活现的解说,终于让二人明白过来。宗光彦习惯性地撇着嘴,却点了点头。北野则问:“怎么样的才能让真正的高手出现?”
班主:“这还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得慢慢地来。
宗光彦不耐:“事情可以慢慢地来,你可以快快地说!”
班主受了呛,也不恼火,嘿嘿一笑:“好、好,其实我看得出来,各位面目虽糙,但心眼都贼拉细,也算是明白人,那我就长话短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先别扯什么文化交流,咱们两方人先把它当个生意来合作,我保证你们最终不仅能达到目的,还会有额外的收获。”
宗光彦不仅噢了一声:“当真?”
班主胸脯一挺:“自然当真,不过你们得按我说的去做。”
班主卖个关子,不见二人追捧,只是瞪着恶狗般的眼睛,心想到底不是中国观众,赶紧步入正题:“首先,你们每天只打两场比赛。打的时候,万万不可用全力……”
北野忍不住打断:“我的、根本没用全力的干活!”
班主:“好好,你厉害。但从明天开始,你要尽量假装和对手表现得差不多一样厉害,你要打一气儿、歇一气儿,打一气儿、歇一气儿,这样一场比赛至少可以拖上个七、八回合,这样才有看头。”
北野:“哼,这不还是耍猴子吗?”
班主:“耍猴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猴子先得配合啊?配合好了,猴子才有好果子吃。猴子听……我说,你们听我的,首先可以赚取观看的费用,比如卖票子。下一步,我们还可以开庄家。我说过了,这里的人非常好赌,到时候只要我们做好统算,保赚不赔。当然了,有的关键场上,为了能赚钱,还需要你们放放水,就是故意输的意思。”班主说着给二人倒酒,“你们多喝点,喝多后好好琢磨琢磨,这要是形成套路,那得赚多少啊?不用多,只需三、五个月,我保证你们不仅交流了文化,还能赚个盆钵满盈!”
北野再拍桌子:“我的帝国的武士大大的,怎么可以……”
班主瞟眼宗光彦,骤然打断北野:“咋就不行呢?噢,非得把把你们赢,才算交流?那样的话,我保证最多再打个一两场,你们就得歇菜,还得像头两天那样扮飙卖相,坐在台上给人当猴看。看热闹的到是多了,结果呢?我说二位大爷、二位长老啊!说到底,大家还都是人,做人就得实际。说到底,狗屁的文化交流,你们要是不缺钱,来我们这里扯毛蛋啊?至于利益嘛,好说,咱们一家一半。为表诚意,我还可先免租金,怎么样?”
北野瞪大眼睛,再次伸出手掌准备发作。宗光彦撑下北野,用日语道:“这个奸商,说些个方言俚语对我们冷嘲热讽,还当我们听不懂,实在可气。不过,他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北野望着宗光彦,收敛了几分气焰,日语回道:“可是做为大和民族的武士,我北野腾斋输不起!”
宗光彦:“不,你不必输,只要与对手多做些周旋,别断绝了挑战者,给我些时日,剩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北野:“你想怎么做?
宗光彦:“我会再拓展一项生意,我们要挣大钱!眼下,我黑龙江的艺馆都已在城中开设了,我们的女人竟然开始服务于这帮愚蠢的支那猪,我们的武士又有何不可为之?”
北野听罢,甚是慨叹:“是呀……可我们怎么做呢?”
宗光彦:“我想开家武馆,挣他们中国人的钱!所以你非但不能败,而且一定要逢战必胜,只需按这个奸商的意思去做,尽量装装样子,然后再战胜对手即可。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日本的武术,无论怎么打,都是永远不可战胜!这样就会吸引他们来学我们的武术,那之后,你就是武馆的师傅。当然,不要教他们真功夫!到时候,我保证你的月薪就在200大洋以上!”
北野听罢,不由得思考起来。宗光彦又拿肩膀拱拱他:“想想我的偷狗,你的偷鸡,这才是真正的耻辱!在我们不能光明正大的抢劫他们之前,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经营之道!还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讨厌的家伙一脚踢开!”
宗光彦嘴上骂着,脸上却笑望着班主。
北野领悟过来,哟西一声:“我还要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两巴掌!”
班主一边听着二人用日语嘀咕,一边琢磨着,见二人开怀大笑,趁机恭维:“二位都是聪明人,看来你们这是同意啦?”
宗光彦嗯了一声,点头道:“我们同意,但还需进一步的商议!”
班主当即兴奋起来,兴碗敬向二人:“二位讲话,就是干脆——其哩哗啦、噼哩咔嚓、其实我也、不知说啥,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