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狭路相逢
湖南营是依兰东南方向七虎力河上的一个重镇,早在顺治年间就有人开始于此地开采金矿,聚集而居。江河流域之间,素有“地上林粮、地下黑黄”的沃土上,无处不适于开荒种地。宣统元年,更有湖南籍官员招募数十名老乡来到此地“招佃垦殖”,遂成重镇。
依兰相距徐家堡两百余里,徐仁德几人当日走得晚些,黄昏时分到了湖南营,故留宿一晚,与魏青云把酒言欢。
吃喝寻常事,酒肉好朋友。流浪异乡的江湖汉子,结交上挥金如土的本地阔少,不亦乐乎?大碗的酒摆上,大块的肉切上,徐仁德尚不觉得如何,魏青云却端的快活。
偏偏魏青云是个沾酒即醉的主儿,酒逢知己,醉得更厉害。
醉人好打架,醉了酒的魏青云更想打架。此间唯独能与魏青云打到一处的只有徐仁德。徐仁德也醉了酒,却越醉越清醒,醉成这个样子杀人还可以,比武却是万万不成的,手上没有准头,刀枪下就容易见血。
魏青云打架不成,便摔盘子砸碗,掀桌踢凳子,非要将这多年来的不得志打砸个精光。气得徐家大哥和姐夫掏出绳子欲将其绑了。
徐仁德并不在意。既然请人家喝酒,就要经得起人家的折腾。酒到兴奋处,总得宣泄出来,才可尽兴。逛窑子听曲儿,泡澡堂子赌钱,和打架砸桌子,有什么区别呢?总比闷头大睡有趣得很。至于其中些许损失,明日赔与店家便是。
第二日,一觉睡到日上三杆,魏青云不仅尽了兴,也醒了酒。见徐仁德与店家赔了大把银元,自己也不甘落后,买来豆浆包子,算是回请一顿。此间再无人提及那茬儿,魏青云便权当不知道。
待上了路,魏青云复又生龙活虎起来,与徐仁德并骑而行,拍着胸脯叫嚣:“俺红枪会的弟兄,那叫一个走南闯北、四海为家,那叫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什么花活儿没玩过、什么阵势没见过?别说耍大枪,神功一成,腾云驾雾都不在话下!”
旅途寂寞,徐仁德尚能当个乐子。大哥和姐夫却不乐意听。姐夫不乐意听还能憋在心里,大哥却要说道出来:“宁听好汉当年勇,莫听愚夫闲扯皮!你这人胡扯乱拉、三吹六哨,好不着调!”说完便打马奔到了前头,姐夫便也跟了去。剩下俩小弟替大哥们牵着马,一路缓缓而行。
出了城,几人奔向河边路。小叉路上,迎面并骑而来山本和本地汉子,一个马腹上挂长枪,一个裤腰里别短炮。叉路狭窄,姐夫和大哥先后拨马一旁,让路错过。徐仁德与魏青云也是并骑而行,双方一时没错开,马头碰着马头停了下来。
狭路相逢,都是提刀挎枪之人,毫无缘由之中,彼此间就都对对方产生了几分兴趣。姐夫和大哥与二人错过后,便停马观望,以防不测。
山本深知依兰城外,民风彪悍,因为多瞅对方几眼而引发殴斗甚至丧命的事情时常有之,何况是挡路?眼下也是最不该招惹是非的时候,于是与对方对视片刻,山本将马头一偏表示让路,脸上甚至还挤出个友好的笑容,手则不由自主地握上马腹上的长枪。本地汉子显得更为紧张,伸手入怀捏上了枪柄。
徐仁德则始终盯着马腹上的那杆长枪。
那杆枪枪身狭长、流畅,整体看上去极为干脆利落,又比一般的长枪都要长。那杆枪还特别的新,乌黑锃亮的枪管,泛着油光的木制枪托,枪口上还上着一把足有半米长的刺刀,阴寒逼人。
山本说是让路,实际却是贴边往前挤蹭。马头刚刚交错的当,徐仁德突然说:“朋友,你这枪不错,卖给我咋样?”
山本淡淡道:“对不起,不卖。”
山本的中国讲得极其标准、利落,也正因为太过标准利落,难免显得有些生硬。
徐仁德便问:“朋友不是本地人?”
山本不理,贴着徐仁德的马头继续往前挤。前后都有对方人马,这种境地让他感到很是不安。
徐仁德有些不悦,伸手一拦,刚想开口,不料山本突然手上一提,握着枪身直挺挺地刺来,寒光闪闪的刺刀骤然刺向徐仁德的胸肋之间!
……
这纯粹是个误会——
出湖南营向东南四十余里,即是金沙湾,再往前就是茫茫大山,山有多大,林子有多深,徐仁德都不知道。但往湖南营这趟线上,除子一座小村子和几处散落的金矿以外,全是未开发的荒野,马胡子都很少光顾,此时一个外地人带着一杆新式长枪从那端走来,很叫人觉得新鲜。
而本地人问话式的打招呼也很常见,最常见的就是“吃了吗?”、“去哪嘎哒呀?”、“干啥去啊?”,像徐仁德这般问话已很是文雅了。何况以他的脾气心性,这一问实属理所当然。徐仁德下面还想问这枪哪里来的,看着挺好,打起来准不准,哪里能弄到,多少钱好说……不料对方竟直挺挺地一枪刺来,速度之快,出手之狠,实难想象。
这纯粹是个误会——
山本还不习惯这种招呼,见有人拦路问枪,不是挑衅便是打劫,干脆先下手为强。回来的路上,他特意把刺刀装上长枪,为的就是防有类似情况先行出手,刺去一刀。他甚至想好了接下来的动作——一刀刺死眼前人,奔马过程中拉栓上弹,回身干掉另一个马上的汉子。即便先前那身后二人有所动作,快速奔跑之中,也未必伤得到他。一招得手,他甚至有信心在奔跑途中将几人全部干掉。最多超出对方手枪射程后,下马点射,轻松杀人。
山本一刀刺出的同时,儒雅的面孔也随之变得狰狞起来,竟是分外凶狠、凌厉!
徐仁德怒目圆睁,凤眼也瞪成了鹰眼。这一刺躲是很难躲了,徐仁德人在马上,身形展动起来本就不便,躲过一击还可能被对方变招划伤,还击也不可能的,双方距离远,对方的枪又实在太长,唯一的办法就是抓。手臂至少比刺刀长,拧个劲绕过刺刀可以直接抓到枪身。不料电光火石中,一杆秃头大枪头闪电般地刺来,点在山本的长枪之上,一点即没——魏青云隔着徐仁德的整个身子出枪了。
山本手上一震,刺偏的同时,也躲过了徐仁德的一抓。刚刚反应过来时,大枪头忽又当胸刺来,山本也无法躲避,忙双手擎枪向上格挡,不料枪头一缩,魏青云竟然使了个虚招,回避一收,当即再“唰”地一声刺了过来,这次则刺向了山本的下腹。
山本大惊失色,再想抵挡根本来不及,弯腰收腹暗叫一声苦,只盼枪头别捅得那么深,让他还有机会逃命。不料心思一分,手上一松,长枪竟被魏青云生生挑到了空中。魏青云再大枪冲空中一点,枪尖刚好点入长枪的扳机套中,手上再一晃,长枪于空中高速旋转着缓缓降落到了徐仁德眼前。
徐仁德伸手抓过枪哈哈大笑。魏青云更是得意,算是还了徐仁德一个人情。而此时,本地汉子尚未拔出枪来,便被大哥一绳套拖下马来,拽到近前。再被姐夫于马上一弯腰,拿刀尖抵住了咽喉。
山本呆坐在马上,大惊失色,满脸苍白。做为黑龙会的优秀学员,虽然少了军方的背景和魔鬼特训,在搏击技术上稍差了些火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一招之内败在个街头耍猴的中国爷们儿的手上,而对方的目的若不是为了夺枪,而是要命呢?
徐仁德本不喜长枪,这支枪拿在手上,却分外不同,再加上安装了刺刀,枪身更是分外的长,于马上挥了两挥,竟很应手。徐仁德心中欢喜,怒气便瞬间消散。他本也是个“能动手尽量不吵吵”的主儿,何况对方出手也伤不到他,自然不甚在意,当下冷冷一笑,眼睛一睨:“朋友,那就这么地?”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你捅我一刀,我不计较,枪我可要拿走了。
山本却听不大明白。本地汉子躺在地上,忙一脸堆笑:“多谢好汉成全,我这儿还有一把,几位不嫌弃不妨一起拿去、拿去!”
姐夫也不客气,你家老大有杀人之心,我家三弟有劫枪之意,怎么算都是你们狠,就地缴了你们的枪还有啥好客气的?当即刀尖一挑,便将本地汉子腰间的手枪挑入大哥手中。
双方就此别过。一路走出好远,山本仍在垂头丧气中。本地汉子总算喘均了气息,追上山本一脸侥幸的模样问:“你可知那几个家伙是谁?”
山本愤愤然:“几个山野村夫,叫人生厌!”
本地汉子长长地嗨了一声:“开始我也没弄清,一动起手来突然想到,那不就是徐家三虎吗!”
山本:“什么意思?”
本地汉子眨巴几下眼:“什么意思?那正是徐家堡里的头号人物啊!”
山本当即明白过来,脸上不动声色,裤裆却收得紧紧的,马儿便跑得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