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讲武堂里的小生
依兰古城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地处三江平原西部,把守着松花江门户,自古便有“东北重镇,遐迩通衢”之称,可谓揽五千年的历史风情,携三山四水之秀美风光。是否为两个女真的发祥地,不好确定。但前朝那个爱私访的皇帝曾秘访这里,并留有“声闻塞北三千里,名贯江南十六州”两句诗文。这副对子听着直白,但又不太好理解。依兰声闻塞北不假,至于名贯江南——或是,我们在这里发家,打下了三千里,又去了江南?
与乾隆句相比,老百姓的话要顺溜得多——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如此丰饶之地,皆因那三山四水,是为小兴安岭、张广财岭、完达山脉三山聚首之地;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巴兰河四水交汇之处。古城外好大好大的黑土地上,起起伏伏,寒暑交替,一片白来一片绿。
与依兰古城的繁荣不大相称的是,这里没有铁路,因为不好修。中东路经齐齐哈尔穿过哈尔滨,造就了哈埠的繁华,随之向东南方向甩进了牡丹江。但依兰从不遗憾,毕竟没有铁路就没有外来势力的掌控,所以本地人才会把这里的日本人当成良民。
依兰镇守使占三山、扼四水,庇护着大片黎民百姓春耕秋收,维护着祖宗传统的生活方式。同时不忘与时俱进,另起一灶人马筑路、开矿、建工厂、办学堂,把个偌大的依兰经营得好好滴。
没有铁路,交通自然不便,依兰距哈尔滨二百五、六十公里的路程,马车折腾一个来回也要两天。不过,在依兰城里,还有一种便捷的方式可当天往返。那就是搭乘镇守使大人日夜不停地穿梭于两市之间的商业车队。
镇守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是名符其实的大BOSS,所谓的商业车队,自然全是军车。凤含搭车,尤其不愁,大兵眼中,最美莫过姑娘,只需有过那么一次搭车经历,大兵们便开始等啊盼啊,甚至彼此间还要为姑娘坐哪辆车急头败脸地争吵一番。
凤含自然也不必与他人挤在车厢板上,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位置上,与三两名下级军官聊些军政大事,讲讲历史故事。
当然,王向泉也可以在那座城市里搭乘军车归来。只不过,除却那份千里相思,凤含还喜欢看火车。
哈埠南郊,一声令人震撼的汽笛声响起,远远地升腾起一片片巨大的白色烟雾,烟雾之中,庞大的蒸汽机车头牵引着长长的车厢,呼啸而至。滚滚而来的红色巨轮强劲有力地碾压在宽轨上,富有节奏的锵锵声敲击在凤含的心坎上,振奋和激动之余,她还有点儿害怕,双脚踩在震颤的大地上,身子都有些绵软无力。
车头到了近前,底部又喷腾出一股强大的制动气流,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里,火车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车门开后,混战开始,很多的人往下涌,同时,很多的人往上冲。
王向泉一路挤开列车员,撞开两个扛麻袋的男人,推开一个提酒桶的大叔,让过一个背包裹的老太,穿过两个夹包袱的妇女,终于冲上月台,奔到凤含面前,扔掉行李箱饿虎扑食般地抱了过去,亮堂堂的大脑门上几乎映出了情人的身影。
凤含身子一低,从王向泉的腑下钻过,反手揪住他的耳朵,一脸严肃:“好你个王向泉,进了讲武堂,先学会了轻薄是吧?”
王向泉阵痛之中,不敢挣脱,只好讲道理:“哎哎为人师表、为人师表!”
凤含一脸理所当然:“没错,我就是这样教学生的。我问你,打了多少分,考第几啊?”嘴上说着,手上却不由得松动下来。
“我们才不考试评分呢。”王向泉揉揉耳朵,四下里略一打量,极委屈地嘟囔:“真是的,又没人认识,怕啥?”
精短的头发下,王向泉那张黄白色的面孔上总是挂着明晃晃的微笑,即便委屈牢骚里,大眼睛里也充斥着无尽的热情。凤含却仍紧绷着脸瞪着王向泉,瞪着瞪着,眼里倏忽间一阵流光荡漾,到底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色随之一松,满面的春光盎然,王向泉眼里骤然一片火光。凤含随即将头一摆,王向泉只好先提起行李箱,与凤含并行出站。走动中,凤含拿肩膀轻轻撞了下向泉,向泉便顺势将凤含搂在胸前。
怀抱佳人,举目天下。王向泉虽然没觉得世界都在自己手中,却升腾起一种强烈的自我感,起码——我的地盘我作主。
自我归自我,回家的路仍很漫长,家书早已计定下日期,二人没时间流连哈埠,吃顿法式大餐,更不敢徜徉在夜幕下的哈尔滨中,玩把西式浪漫。一路军车咣当,二人总算在日薄西山的当儿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