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有范围有条理的思路的爬上纸面。思路更常常是既无范围又无条理,尤其是卧床休息,不能入睡,面对天花板之时,所谓浮想联翩,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是也。我有时想,这样的思路是不是也可以爬上纸面,化为文?一时大胆,想学胡博士的写白话诗,尝试一下。
当然要抓思路的头,是“分合”。何以会想到这个,不知道。也应该这样,不然就成为有范围有条理,要另案处理了。由分合立刻就想到《三国演义》,开卷第一回有云:“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即所谓国事,守“莫谈国事”之训,以躲开,只谈小事的分合为是。分合,适用于各种事物,想是也来于“天命之谓性”吧,我们总是无理由无条件地觉得合比分好。所谓哲学家就不然,偏偏在一般人想不到问理由的地方追问理由。记得西方某哲学家就问过,答案是分能使人有死亡的预感。也许太严重了吧?哲学家都是疯子或半疯,应该少理他们。那就还是接受常识,无条件地承认合比分好。再学一次胡博士,知难,行亦不易,既知矣,就应该努力行,即求变分为合。
躲开大事,变分为合,最动人的,或说最使人艳羡的,是破镜重圆的故事。故事见唐孟棨《本事诗》,连作者也重视,列在第一则。使人艳羡,因为主角是女的,出身公主,而且“才色冠绝”。南朝末年战乱,与丈夫徐德言失散,入隋朝大官僚杨素家,受宠爱。借各持半镜之助,又通了消息。杨素表现不坏,奉还了,还送了厚礼。送别宴上这位陈氏佳人作诗,有“笑啼俱不敢”之句,但终归还是伴随旧人回江南,不啼而笑去了。请看,试想,合之为德真是大矣哉。
这颜如玉是书中的,古训有云,“君子思不出其位”,还是本分些,少想佳人,多在书上兜兜圈子为是。书之由分而合,还存于我记忆中的,以那么一件巧遇的事为最有意思。忘记是什么笔记上看到的,清朝某高官喜藏书,买到宋版什么书,缺第一册,美中不足,视为大憾事。一次带着随从外出,路过某村镇,在一个小饭铺里吃午饭。饭铺兼卖面粉,有人买面粉,他看见包装纸像旧书的一页。要过来看,正是他缺的那本书的第一页。赶紧问那本书,拿来,完完整整,所缺就是刚撕掉的那一页。这由分而合的故事,如果竟至不假,那就简直可以写入《聊斋志异》了,因为只有写入这类书,才可以说有上天呵护或观世音菩萨保佑。
天道远,人道迩,眼见为实,这样的巧遇,纵使非绝对不可能,也必是微乎其微。有己身的经历为证。是几十年前了,我买到过两种大部头书的首册;买,主要不是因为有用,而是因为看着失散心疼,希望万一也能巧遇,还可以取得分久必合的安慰。一种是日本印《大正新修大藏经》的第一部分,阿含部,线装两函。所谓合,不是求在我的蜗庐里合,因为我既无地方,又无多大需要。正面说,是某人或某图书馆有此书而缺此部分,我愿意奉送。我不想登广告,于是等。若干年过去,“文化大革命”来了,书会带来各种麻烦,只好扔掉了事。
另一种是曹寅原刻《全唐诗》的第一册,粉纸,青色绢皮,黄色绢签,丝线订,签上部印“全唐诗”,下部印“第一函第一册”(案为十二函,一百二十册)。内收康熙四十六年御制序文、凡例、进书表及目录十二卷。这一册,我也不想在我的蜗庐里变分为合,因为以我的条件,还不宜于买大部头书,存大部头书。这是说,我也准备奉送。但语云,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接受者须是有此书并恰好缺这一册的。还要加说一句,这册书虽也经过“文化大革命”,却因为体积小,兼之曹寅借曹雪芹之光,香而不臭,竟存活下来。到此,可以斩断思路,歇歇了。如何结尾呢?似乎可以学市声,以笔代吆喝,说:寒斋还存残书一册,有缘者快来,以期变分为合,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