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四指骨折,仅仅靠着右手执剑,何仙一把父亲葬在了后院正中的位置上。三尺土坑,足足耗去了他一天的功夫。尔后就跌坐在坟前,仔细斟酌幻魂决上的功法,依照路数捏了一个幻神印,居然就修炼起来。
吕琪儿看着这个少年,心里也是深感奇异。明明是已经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偏偏他还能按部就班地挖坑筑坟,抱印修炼,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一夜对坐,何仙一脸上时而欣喜,时而苦涩,时而娇憨,时而泪落如雨,竟是没有一刻安宁的时候,与道门修士凝神静气的要求截然相反。直到又见清晨,第一缕朝阳罩上脑门,这少年才呼出一口长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吕琪儿看着他越发明亮的双眼,微微笑道:“你这一夜未眠,是在修炼?”
何仙一受了感染,也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吕琪儿伸出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微微停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仙基之上地、水、火、风、冰、雷、电、明、暗九大属性全部为零,仙基有等于无,你这是有地无苗,不可能修炼出结果的。”
何仙一笑了一声,道:“我知道。”
吕琪儿略微有些意外,知道没有结果居然还要坚持,也是够奇怪的。不过世俗之间经常有些偏门的手法,虽然不能走上修炼之路,却也能获取一些浅薄的能力,当下她也就不再相劝,起身说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仙盟,若是没有别的想法,你便跟我一起走吧。”
何仙一回头看了一眼坟茔,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却很明显。锦东世俗,父母新丧要守灵三年,免得寒了双亲魂魄,日后地下相见,要受责罚。
吕琪儿怕他心境崩溃,撒了个弥天大谎,取出一枚玉珠说道:“你也不必伤心,昨日我已经将你父亲的魂魄收了起来,日后若有机缘,你要复活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看你造化了。”
何仙一死死盯着那枚玉珠,连气都忘了喘,只是来来回回反复地想着:“父亲还有复活之日,他还没死。”
越想越觉得心中激荡不已,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难过却又欣喜,那一份少年人特有的脆弱与坚强在这一刻显露无疑。直到吕琪儿一掌把他打倒在地,何仙一才又重新活转过来,大口地吞吐着空气。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在那一刻,他几乎张着嘴把自己憋死。
接过吕琪儿手上的玉珠,何仙一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复了几分心情,睁眼笑道:“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吕琪儿有些惊讶,一时不明白这少年是真清静还是假清静,却也不好深究,依旧是微笑道:“我还有些世俗任务在身,你便跟我一起走上一趟吧。”
至于那些中招的汉子,两人谁也不耐烦去费那个心思搭理他们。
吕琪儿入门日浅,功力不足,还不能带人飞天,便雇了一辆马车从地面上赶路。
第一站是最近的大城香山,那里有青云宗的一处外埠产业,每年能给宗门提供不少有用的资材,日前上报说附近出了水怪,请求援手。
余江镇到香山有二百余里路程,一路上何仙一闭门养神看不出情绪如何,吕琪儿也不是个喜欢逗乐的性子,两人除了偶尔交代几句,其他时间都沉默不语,就只有车夫呼呼喝喝弄点响动出来。
何仙一看似浅睡,实际上却是在检点修炼的成果。
至于到底效用如何,有吕琪儿在当前,何仙一不敢尝试,免得露了马脚。老头一生教诲他听进去的不多,唯有这一日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几句已然是融进了骨髓。
香山是锦东中南部重要的世俗大城,北临耸立三千丈雄伟辽阔的莫何山脉,南边是锦东第一大水系秋红江与莫何山融雪水系山来河的交汇之地。常年冰雪笼罩的莫何山巅顶与四季分明的平地之间形成了许许多多特殊的谷、沟、坑、洞,加上秋红江水汽滋润,香山历来以盛产灵物药材闻名天下。因为世俗太近,没有仙门愿意落户,虽然有仙山胜景的底子,这座大城却是由凡人执掌。
吕琪儿出示了青云宗的例行配物,城门官很殷勤分配了两个兵丁地把二人的马车带到了青云宗外埠。
这是一处三重进出的宅子,因为执事弟子修习的功法需要积攒功德,所以在前院立了功德神像,行应求测算之事。中间一重又是药堂医馆,专管救死扶伤。进到最后一重,忽然一改前两重的人山人海,变得极致清静起来,只有几间草房,几株老树,几座蒲团。
后院里有一名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在打坐,连个侍奉的仆从都没有。见了吕琪儿,此人连忙起身行礼,颌首问道:“贫道云山子,不知您是紫云涧哪位贤士门下?”
吕琪儿也还了一礼,恭谨说道:“弟子雾玄依,师从云卿善,见过师叔。”
云山子又道:“原来是紫霄云剑云卿善师姐门下高足,失敬失敬。”
二人见完礼数,又把何仙一安排在旁边喝茶,这才谈起正事。
原本香山附近安宁和睦,却不知从何时起,南边秋红江里出了一头水怪,力大无穷却生性阴险,还能变化人身。每逢起风打雷之际都要上岸伤人,并且专挑女子心脏吞噬。云山子修的是功德法,不善争斗,虽然境界高上一些,却也只能将之赶走,并不能灭杀。
二人商量了些时刻,定下等候雷雨天一同出击灭杀水怪的法子,便各自闭目打坐。
从白天到黑夜,两人迟迟不见动静,何仙一也不好打搅,自去医馆找伙计要了点稀饭素斋吃了,随便在后院找了间空闲的草房,倒地就睡。
连续几日奔波,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出门见二位仙师还在闭目打坐,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修士居于云巅俯视红尘,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不只是天生好命而已。
前前后后等了十三日,终于在这一天下午微风轻拂老树时,二位仙师同时睁开了眼眸,一同起身,吕琪儿对何仙一道:“走吧。”
何大少跟着苦修了几日,算是适应了修士作风,闻言也不询问,跟在后面就走。云山子本来打算乘风出去,听见二人对答,这才想起来还有个拖油瓶跟在一边,便也改了步行。
三人到了江边,云霞还是刚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下有大江一望无际,上有云霞峰峦叠嶂,何仙一初次见到如此壮观的风景,又看见云山子仙风道骨,不由得低声赞叹道:“重如山岳摧城楼,轻胜鸿毛卧清风。云山之妙,果然难得。”
云山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抚须笑道:“若不是大战在即,我还真愿意留下这孩子做个侍从。”
侍从不是执事,并不管仙门外务一类,专门料理修士起居待客,寻常一年半载也做不上几件事情,若非耐得住寂寞的性子是不行的,也就是这些时日一起打坐相处得知了秉性,云山子才肯说上这一句。
何仙一听的有些不解,这一场大战莫非还要打个三五年不成?寻常武夫打架顶破天也就是一两个时辰,修士就算长些,三五日总该够了,之后不就可以做侍从?不过也就是不解,他是要去山门做杂物的人,留恋红尘不是正路,这种大大亏本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是以没有发问。
修士玲珑心,何琪儿跟他相处了几日,也就愿意多费些口舌,轻声说道:“不是说这场战斗。”
话说一半又止住,本来打算就此收口,见何大少还是拿个眼睛望着她,便松了语气说道:“那一场大战就算开启在即,起码也还有百多年光景。眼下只是在做准备,云山子师兄作为外门执事,难免奔波,要个侍从也用不上。”
言下之意,何仙一毕竟是凡夫俗子,百年之后的事情与他并无瓜葛,说了也是枉然。
云山子设了个障眼的阵法,吩咐何仙一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出去,三人就在其中对着江水打坐。
风起云涌,日夜交替,等到电闪雷鸣,已是午夜时分,不过片刻,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三人停下打坐,一起睁眼盯着江面,就等着那水怪出来。
江面上漆黑一片,何仙一努力睁大双眼,也不过是看出两三丈距离,勉强能看见浪花拍打在岸边的卵石上,再远一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忽然在某一刻,云山子又对他嘱咐了一句千万不要走出障眼法阵,便身形一晃,与吕琪儿一道消失在夜色里。
何仙一也不奇怪这些修士手段,扯着耳朵听了半天,除了浪花拍岸声、落雨滴答声、寒风呼啸声,其他声音半点也听不到。
水怪肯定是出现了,否则二位仙师不会跑出去。至于水怪长成何等模样,仙师斗法用的什么手段,此时夜色迷蒙,都被遮掩了起来。
何大少心头焦急,老头临终前可是说过,秦家有位修行的先祖,算是他最大的敌人。如果连敌人的手段都不能了解,这一世说报仇也就只有两个字而已,再多想一层都是浪费。
即便没有这个由头,平生第一次接近妖怪就要以轻轻错过,谁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