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新安江南下,赵豫一路兼程,不敢稍有停留。沿途除了风声,也只能偶尔听到鸦啼虫鸣,原本富庶的两浙鱼米之乡竟成了了无人烟的鬼哭之地。行至大道,两旁常见死腐的人畜尸骨,其状可怖。
午时,赵豫已过青溪县境界,放眼望去,前方是一个颇大的村落,驰近待看时,却甚是骇人。东倒西歪的尸骨无人收殓,大多已经枯黄发黑,生着虫蛆。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烟瘴笼罩着整个村庄。赵豫不得不摘下巾帻,蒙住口鼻。心生无限感慨,庶民何罪,竟要遭此祸殃。纵然两国交兵,想必也不至如此惨烈。
时间紧迫,赵豫便不再流连,穿过村落,径直策马前行。人虽可饥而不食,马却已累得口吐白沫,脚底踉跄。看到道旁江边上一片紫花苜蓿十分茂盛,赵豫滚鞍下马,任由马儿自去歇脚吃食。
不远处一片曼珠沙华开得正艳,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是佛教中冥界的花朵,一般于秋天开花,可奇怪的是这一丛竟自先开了,许是为人间遍地的新鬼接引超度的吧?
此花最是有灵。赵豫想起儿时与清儿曾于钟山之麓得见此花,清儿便在花前向佛祖祈愿:“佛主慈悲,保佑我的婆婆和娘亲在那一个世界里没有忧愁,没有饥馁……”山风拂过,花儿似在点头答允。此情此景,如在昨日。又见曼珠沙华,这里的每一朵却都透出血腥的气息。赵豫蹲下摩挲于掌心,凝视良久,道:“佛主慈悲为怀,愿天下苍生远离兵燹;我和清儿还有娘,能够早日团聚。”正冥想中,隐隐听到江中传来打斗之声。
半日未闻人声,哪怕是这打斗之声,也让赵豫的精神为之一振。定睛看时,有数艘走舸正围攻一艘楼船,走舸中已经有人登上楼船,而未能登船的徒众也陆续向船上射出火箭。楼船的桅杆、甲板已经起火,眼看便有灭顶之灾。赵豫心道:“这些人如何恁地痛恨楼船上的苦主,竟要将其往死里整治。”
眼看那大船不支,便全速向岸边驶来。不多久,大船在河滩上搁浅,火烧得正旺。船上有惹了火的丁众便接二连三地跳入江中。便在河滩上,登了岸的丁众又与围攻一方打将起来,双方殊死混战,便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赵豫的行止。赵豫隐身土丘之后,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不多久,便有十数丁众护卫着一个富贵公子下了楼船,来到河滩之上。赵豫看得真切,那富贵公子长得俊朗,白衣青绦更添斯文,约莫十三四岁光景,却端的是沉稳干练。面对眼前的危局,那公子并不慌张,一边指挥左右上前厮杀,一边环顾周遭形势,想是寻思着解困之法。这公子手下的丁众本来不多,但个个奋身护主,无不以一当十。
眼看贼人甚众,公子的护卫们便在主人的号令之下,逐渐聚拢了起来,收缩成一个环形,将那少年公子护在其中。
说来也巧,那公子一眼便看到了土丘后的赵豫。赵豫在此间住了数月,一身粗布素袍,倒与这些乡野贼众颇有几分雷同。然器宇轩昂,英姿勃勃,便说是号令这数十贼众的头子,倒还委屈了这副仪表。
那少年公子把脸一沉,打声呼哨,众人便弃了对手,形成强突之势,朝赵豫这边冲了过来。赵豫虽然并不把这十来人放在眼里,手上却也丝毫不敢怠慢,提了长棍,跃上马背,便要来会这位少年公子。
那少年公子带人冲到赵豫马前,对手下人招呼一声,道:“擒贼先擒王,给我拿下咯!”众人哪敢怠慢,一拥而上,便要来拿赵豫。赵豫一扯缰绳,战马奋起前蹄,顿时放倒两个;赵豫侧身抡开木棍,又扫翻一片。马通人性,便扬起四蹄,朝这打开的缺口突围出去。
忽闻一声呼哨,一路人自林中蹿出,挡住了赵豫人马的去路。这路人一律着白布短褐、包头,徒留了两根辫子垂于脑后,显得诡异非常。白衣人势众,追赶少年公子的贼众见势不妙,竟自一哄而散。少年公子也不理会,向白衣人众做了手势,一干人等便围聚上前来捉拿赵豫。这边赵豫心中叫苦,也只得应战。
只见赵豫以木棍点刺横扫,率先上前的三五个白衣人已然滚倒在地,捧腹呻吟。奈何敌众奋勇,前仆后继。便是那地上躺着的,吃痛过后仍自爬起拎刀再战。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如此顽强的。赵豫不愿杀伤人命,只得勉强以一敌众,心中兀自思忖脱困之策。
忽闻耳后风响倏忽而至,继而脖颈一阵刺痛,赵豫便觉身体沉重,人事渐远。白衣人众也便围而不攻,只听一人道:“公子,你使暗器的本事端的厉害,在下佩服!”那少年公子哈哈大笑,道:“何足挂齿!”赵豫情知自己中毒,遂渐至不醒人事。
此番的赵豫,不啻是在奈何桥畔游走,忽觉窒息难耐,忽觉万蚁钻心,又觉奇寒刺骨,渐觉嘈杂入耳。这一遭不知去了多久,终得重返人间。
除了众人吃酒猜拳的嘈杂之外,赵豫听得真切,一副斯文却铿锵的嗓音,操着纯熟的官话说道:“这把短剑古朴方正却不锐利,或为前朝文物也未可知。公子不若作个顺水人情,送了给我,也不枉我此番南朝之行啊。”接着是那少年公子的声音,“据我看来,此必明教之物,想那汉子亦为明教大员。”顿了一下,又道,“如今劫获他家信物,使其讯息不达,也是好的。大人若是喜欢,便拿去何妨。”赵豫心中暗暗叫苦。这可是庄谐二老托付再三的明教信物,外乡人附庸风雅,当文物拿去赏玩,却叫我如何达成使命呢?赵豫心下苦思对策,却想外乡人尚且好说,而这白衣公子目光锐利,须是不好蒙骗。
赵豫左思右想,尚未得计,却感周身困顿,头脑昏胀,便又沉沉睡去。夜半惊觉。见一人微笑端坐于前,关切私语道:“公子可稍感安适?”赵豫点点头,看问话者约莫三十来岁,正是先前与白衣公子对话之人。这人和眉善目,面色白晰,骨相清癯,仍以白布包头,藏不住的,是一绺飘逸于胸前的美髯。
此人掏出一枚金牌,问:“此为何物?”赵豫定睛一看,正是阿遥所遗之金牌。赵豫道:“乃友人所赠之物。万望归还。”那人点头,又问:“牧遥乃汝何人?”赵豫答:“其与我以兄妹称之。”那人笑着点点头,将金牌交与赵豫,又紧紧握了握赵豫双手,便起身欲别。回身又道:“古剑暂存我处,不日当奉还。”赵豫还想说什么,那人已匆匆走了。
翌日天明,少年公子前来问话。“你是何人?何以在此乡间负剑而行?”赵豫已知此人品行,便不欲搭理。那少年公子并不介怀,只是冷冷地说,“看你便是个读书人。读圣贤书,急天下事。当今北边不定,辽金争锋,不日将祸及中土。尔等南疆作乱,可知社稷危殆乎?”赵豫心下一凛,暗道:“朝廷之中,居然也有此等深谋远虑之士。既然有此识见,又何以里通外国而行事猥琐?”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料那公子却笑道:“我知你不齿我的为人,但乱世之中何以立身者?唯诡诈而已。将来你必知我所言不虚也。”赵豫环顾周遭,知外乡人众已然离去,所余者,唯只有白衣公子一干十数人而已。多了些马匹给养,想是外乡人众所留。反观自身,但觉浑身无力,便知有毒在身。怪道自己未遭束缚,显然白衣公子成竹在胸。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豫想到眼前这位公子虽然神形俊朗,却阴狠于心,但觉不寒而栗而已,便无意于搭话。那公子却也识趣,不作强求。
有领头的小校问那白衣公子:“公子,我等此行捉生,已有了这汉子,还需深入密林否?抑或便可往赴严州了么?”白衣沉吟片刻,道:“此人身份可疑,我等仍需向南,两日之内若没有收获,便可返还。”
转眼两日之期已届,这一日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目光所及,无处遮挡。一行人缓缓行进在泥泞的山谷里。“绕过这座山,就是官道了。”一位向导模样的人对白衣说道。白衣点点头,任由手下人等咒骂着这可恶的天气,自己嘴里却不忘记提醒大家当心。他道:“此地形势,易于设伏,尔辈需多加留意。”赵豫只是无力地伏在马背上,观察着周遭形势,诚如白衣公子所言。
两日来,一行人迤逦向南而行,了无所获,今日已登返程,折向东北,往严州而去。话说方腊乱后,道君皇帝改睦州为严州,是希望对此地民众严加教化之意。赵豫心想,如果这干人等果然是官府的人,等到了严州,自己便是羊入虎口,任由小辈们设陷定罪了。自己身陷危境事小,二老所托无以达成,明教中兴的希望就此断送,自己也再无得见清儿之理。赵豫急欲逃脱,却奈何有心无力。
正思忖间,忽闻路旁有大响动。“嘎吱”“轰隆”,数株大树从侧旁倒下。马队腾挪避让,乱作一团,便有两人两马时运不济,被数株大树交错压倒,只有挣扎的份儿,眼看不活了。赵豫福大,所幸躲过。然嗖嗖几响,大箭携着飞网兜将过来,一众人马悉数被大网兜住,无一得免。
喊声起,有无数人影闪出。赵豫看得分明:人人系着红色头巾,原来都是明教中人,不觉心下暗喜。
白衣及赵豫等人俱被反缚于马上,这一行又是数日。而以日照勘测,分明是向南而行,正合赵豫心意。这一日上,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座寨门,上书“乌石寨”。只见寨中营垒危危,旌旗列列,刀兵森森。几经辗转停留,一众人等被分押于山中窑洞牢房之中。
与白衣公子同室,赵豫颇觉嫌恶,却也无可奈何。虽脚镣加身,不见天日,但赵豫心下暗忖:这一拘终不会不明不白,待到明教官员提审之时,便可将自身来历和盘托出,必有善果。待有狱卒送饭时,赵豫便问:“那小哥,敢问此间是为何处?”不料那狱卒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再要多问一句时,提起饭桶便打。赵豫心头火起,苦于无力还手,只得跌落一旁,不再言语。白衣公子冷笑道:“兄台,莫要自取其辱,且观且思量。”
数日过去,狱卒一如往常,片言不语。赵豫常自哀叹,忧心如焚,却无可作为。狱中昏暗,日月难分,好在一日三餐,倒也从未怠慢,赵豫便靠数点餐食计算时日,又曾问白衣:“我为公子所伤,恶毒多日不去。我与公子素无仇隙,公子何不解去此毒,你我也好做个患难之交。”白衣冷笑道:“我曾开罪于兄台,而兄台武艺不俗,我若无以制驭,岂不易为兄台所害?却是万万使不得的。”“赵豫岂是随口反噬之徒!”“原来兄台名叫赵豫。赵公子差矣。赵公子不一定无义,在下却是担心赵公子万一无义。请恕在下不能相救。”赵豫恨恨道:“小人之见!小人之见也!”白衣却也不恼,只是笑笑:“宁为小人。”又道,“世上君子易损,小人常得自保也。”赵豫闻此,无可奈何,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一日,狱卒循例端进饭食,将欲离去。只见白衣将手一扬,饭食散落一地,嘴里还道:“杂碎,猪都不吃的粮食,却拿来与我消受。尔当速速换来珍馐,我且饶你怠慢之罪!”那狱卒面露轻蔑之色,提了木桶便要来打。说时迟那时快,白衣一手抓了木桶,一手拿了狱卒,手一抖,脚一撩,那狱卒原本身形肥硕,此刻便摔得不轻,嘴里兀自嗷嗷乱叫。听到响动,便有狱卒的同伙提了大棍闯将进来,照着白衣便打,几棍下来,倒是换作白衣嗷嗷乱叫了也。那胖狱卒急忙爬起,照着白衣又是几脚。打累了,两人才悻悻离去。这一阵折腾,白衣可伤得不轻,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赵豫看在眼里,只是不知如何安慰。
又过了不知几日,赵豫与白衣坐惯了这大牢,人的心气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两人均已不抱逃生的希望,只不知这拘役之苦何日方才到头,倒不如早死早了了。这一日上,用过饭食,竟来了一队狱卒,将两人提出牢宠。
久不见天日,今天竟得沐浴阳光,两人心情大悦。然而好景不长。一队卫兵将两人接过,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间一处开阔地。两人闻得鼓声阵阵,猿声哀啼,哄笑连连,眼前不下数百人,正在围观某种竞技。待得两人穿过人群,站定其中,却闻鼓声骤停,接着是惶恐而凄厉的求饶声。赵豫与白衣环顾四周,方知同来的白衣手下人等皆在其列,呼号之人便是其中之二。这两人已被推上断头台。远处高台上站定一人,显然是此间魁首。其人身材不高,戴一副鬼头面具,一身黑色长袍,血色的披风叫人不寒而栗。其人被众魔簇拥着,正望向这边。此人挥一挥手,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下,鲜血洒了一地。众魔叫好声四起。
赵豫与白衣皆是心下一凛。只见那魔头将手一扬,会场便即鸦雀无声。魔头道:“尔等看到了,此二囚不敌巨猿,已被处死。孩儿们还想不想看下一出啊?”其声沙哑尖厉,缓缓道来,威严中带着恐胁,直叫人头皮发麻。众魔群情雀跃,便有兵丁将白衣手下另外两人押进围栏。一头巨猿盘踞其中,正对着两人怒目而视。那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
有兵丁为两人解了脚镣,两人连爬带滚直欲攀出围栏,却哪里攀得出去!巨猿早已迫不及待地朝两人扑来。那两人眼看无法逃生,一发狠,相视点头,即回过身来搏那巨猿。巨猿皮厚,两人掌击脚踹打在巨猿身上,其浑若不觉;巨猿力大,两人虽熊抱其腿,却被其踢甩出数丈之外;巨猿敏捷,两人虽闪转腾挪,巨猿却招招致敌。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伤痕累累、气喘吁吁。眼看着再斗下去已然徒劳,其中一人举手投降。另一人哀嚎道:“毛哥!咱就算死,也得要个全尸啊!”“我不行了,我不想被这畜生咬死啊!”这边厢毛哥说着,涕泪横流。
只听那魔头挥挥手,冷冷地说道:“拖下去。”不多时,刽子手行刑,两人身首异处。
白衣一干人等看得汗毛直竖,却也无计可施。不想赵豫却对那魔头喝道:“要杀便杀,先辱其志,再杀其身,岂是好汉所为!”那魔头盯着赵豫看视半晌,缓缓下令道:“将这个狂徒斩喽。”便有卫兵上前押了赵豫来到断头台前。赵豫哈哈大笑,道:“爽快!然则尔等乌合之众,想必也成不大事,枉我抛家弃子,舍了性命向你明教报信,却落得如此结局。”口中虽如此说,心下却掠过一阵悲凉。
忽有一谋士对那魔头耳语了几句,那魔头点点头,对众人道:“今日吉时已过,孩儿们且将人犯收押,咱明日再寻欢乐!”又指了赵豫和白衣,道,“你,你!明日你二人若敌得住我这铜猿一柱香的功夫,我便放你二人离去。”白衣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若骗你时,我便不是男人!”“好,明日且见分晓!”那魔头又道:“然则咱家要提醒尔等,铜猿凶猛,尔等便是手脚并用,便有再高武艺,仅凭一人是难得取胜的,你二人必要合力为之。”白衣点头称是,面露喜色,胸中升起万丈豪气。卫兵且将一干人等押回牢穴不提。
窑中昏暗,却难掩白衣神采奕奕。赵豫只是蹲坐墙角,似乎仍在回味适才将死的一幕。这边白衣走过来,激动地对赵豫道:“不瞒兄台,我曾在儿时学过一些拳脚,赵兄则是一身武艺。你我二人合力,明日便可脱困了也。”赵豫道:“你不解我身上邪毒,我哪来的力气与你合去?”“赵兄说得是。我看赵兄器宇不凡,一身正气,必不是那无常反噬的小人。我这便替赵兄解毒,你我明日合力将那巨猿拿下,逃出此间。”赵豫看了看白衣,点点头,道:“若能逃出此间,赵某岂敢惜力。”白衣点头。赵豫又问:“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
白衣道:“与阁下同姓,名德基是也。大观元年生人。”
赵豫:“我虚长贤弟几岁,生于崇宁。”
两人彼此介绍完毕,便抱定同心抗敌,携手逃生之决心,两人间的气氛顿时和缓。白衣道:“兄长且把上衣脱了,我为兄长祛毒。”只见白衣捋了袖子,在赵豫背脊几个穴位处搓揉按压,竟于大椎处起出针头,以二指掐牢迅即拔出,赵豫“啊”的一声,昏死过去。
不一会儿,赵豫缓缓醒来,渐觉神清气爽,力气已然回复。赵豫问白衣:“贤弟适才可是在我大椎处取针?”“取针?哪里来的针?在下只是为兄长按揉了几处穴位,并于大椎处将毒气逼出。取针却是从何说起?”虽然白衣矢口否认,但赵豫隐约觉得这一施毒之法着实阴狠诡异,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也便不再追究。
一宿无话。翌日平明,同一地点,明教诸众又扯起大旗,鼙鼓阵阵,号角连连。圈内,赵豫与白衣屏气凝神,铜毛巨猿怒目而视,一场搏击即将展开。只见巨猿率先发难,挥舞双臂便扑将上来。二人左右闪躲,赵豫旋即跃上巨猿肩头,白衣绊住巨猿腿脚。上下同时发力,巨猿呼吸不畅,下盘不稳,便轰然倒地。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全场愕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胜利的号角才响彻山间。
有士卒将巨猿牵走,二人激动得双手紧握,庆祝胜利。
待看那高台上的魔头,只见其将手一抻,便有卫士递上一把剑来。这剑不是别的剑,正是谢老所托之伏魔古剑!赵豫心中一凛。再望那魔头时,却见其怒发冲冠,转身以剑指点白衣,喝道:“少取多予,与民生息,国则殷富;强取豪夺,穷竭于民,国将倾侧。尔父知之耶?赵构,你那父皇书艺皆精,自命不凡,实则昏君。君不临国,奸佞当道,外折于强兵,内掠于黎庶,以至于海内怨望,叛众蜂起,全为你赵家之过!”
赵豫讶异地看着白衣,心道:“此人竟是广平郡王赵构!”却见赵构也不示弱,喝道:“兀那魔头,你曾许诺我二人,若是得胜便得自由。我便是赵构却又如何!难道你竟要食言,继续拘押我二人不成?”
魔头哈哈大笑,反诘道:“咱家并无此意。来人,将赵构捆喽!”又转对赵豫道,“赵豫莫要多事。此人以毒针植你体内,使你受制于他。你大可不必以己丹心照其歹心,随他去罢。”赵豫陷入沉思。魔王又道:“将广平郡王押入后山狼穴,今夜飨宴群狼。”
赵构这一听可把腿都吓软了,哆嗦着骂道:“尔非丈夫!尔非丈夫!何以自食其言?尔众必灭!”骂声不绝。忽然,赵构直勾勾地看着魔头手中的宝剑,问道:“完颜兀室何在?”魔头反问道:“尔要完颜兀室何用?尔等沦落于此,皆拜其所赐也!”赵构听到这么一说,仿佛被冷水浇了一身,连打数个冷战。被拖往后山的途中还不停地咒骂:“毒蛇!臭虫!小人!”
不多时,只听得山下鼓号齐鸣。那魔头笑道:“此刻便是到了。”魔头走下高台,来到赵豫跟前,拱手作揖,道:“让赵兄弟受苦了,赵兄弟请随我来。”
在数名侍卫的护送下,穿越几条山径小道、寨中小路,魔头领着赵豫来到一处天然的溶洞入口,赵豫大呼雄奇。进得洞中,只见处处是人为整饬的房间,如同衙署一般。到得一处天然的溶岩小室中,魔头道:“赵兄弟请坐!”又叫人送来茶水点心。“今晨消耗体力,赵兄弟一定既饿且累。朝廷大军已到,你我二人在此稍候,即见军中使者。”赵豫诧异,便问:“朝廷与明教势同水火,奈何头领安坐泰然?”魔头哈哈大笑,道:“赵兄弟且自安坐,咱家去去就来。”
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只见房门开启,宋使携一女子飘然而至。那宋使虽穿着使者装束,但赵豫一眼便认出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义兄姚平仲,而平仲身旁女子更是让赵豫咋舌,竟是活着的杨绘!这一惊可着实不小,赵豫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平仲与杨绘都笑了。
“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赵豫问。杨绘笑道:“坐下细说不迟。”杨绘叫人上了新茶,添了点心,便问:“小叔可是自百花坞而来?”赵豫点头,道:“帮源已失,圣公蒙尘。有赖伯母绝学,明教在帮源仅余百花坞孤岛而已。赵豫受伯母座下庄谐二老所托,携伏魔剑交与愈道安头领。不想嫂嫂竟在人间,而伏魔剑则落入嫂嫂手中。”杨绘点头道:“小叔勿忧,我乃俞枢密学生。不日我将亲奉此剑往见俞枢密。明教存续,有赖于此。”说罢黯然神伤,将短剑拿在手中摩挲良久,才道,“小叔有所不知,此乃是圣公御剑,见此剑如见圣公,可以号令三军。若使明教余部不致离心离德,则有赖此剑。此剑当为庄老拼却性命得之于帮源,又得小叔舍命送达。小叔于我教恩重如山,请受杨绘一拜。”说罢翩然下拜。赵豫急忙将杨绘扶起。赵豫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杨绘含泪道:“小叔轻描淡写,实则已受了诸多苦楚。不是杨绘有意难为小叔,实为小叔所中之毒太过诡异,若非引导那广平郡王亲手解除,杨绘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解救小叔。因而出此下策,对不住了!”“原来如此”赵豫点头道。杨绘以袖拭泪,强作笑颜,道:“你兄弟二人先聊,我且去后面布置一下。”两人点头应允。
平仲道:“绘儿不愿在人前哭泣,便借故离开了。咱兄弟相叙,不必理会。”赵豫又问:“嫂嫂竟是如何起死回生?还请兄长明示,以解愚弟困惑。”平仲道:“此皆愚兄帐下裨将韩五所为。韩五实在是心机过人,武艺精湛,朝廷不见重用,实在是可惜了人才。当日在青溪,绘儿若是不死,则不足以平西军将士之愤;我若活之,则将无以在西军立足。若不是韩五那穿胸之剑不差毫厘,未伤脏腑,又以穴位按压之法止住流血,则绘儿难得活命啊。当晚,韩五独自追出城外,施以简单救治,又亲自护送绘儿到达帮源地界。此后韩五一直未向外人道破天机,只恐我若情绪不对,引发外界怀疑之故。其心思缜密,一至于此。而魔母将计就计,假托绘儿死节,意为保护绘儿而已。其时明教已败,其自为明教殉节即可,若拖累儿女,殊为不智。魔母不惜代价,遣使召我,即有托孤于我之意,叫我得能保着绘儿离开明教。奈何此女冥顽不化,以其母亲终于明教,自己亦要叫明教余部得以善终。使我深为苦恼啊!”
平仲继续娓娓道来。原来那一夜魔母承圣公密旨,苦于大难将至,即令平仲携杨绘离去。自己则只身赴帮源复命。杨绘不忍母亲赴死,执意尾随。平仲得杨绘于茔冢,岂肯轻易再弃。因而便与杨绘一道,乔装改扮,隐姓埋名,尾随母亲而至帮源。
其时传言光明大师软禁了丞相方肥,而圣公方腊闭关自修,久不视朝。光明大师挟越王以令诸侯。越王方春自负天纵之资,矫诏夺了帮源大部兵权。金明子御前总管方五相公不服号令,与越王党木明子征东大将军方七佛杀得不亦乐乎。
帮源大乱,双方正自酣战。兵火四起,伏尸枕藉,此情此景之前,魔母痛心流泪,然而只身一人,计无所出,只得伏于草垛之后静观形势。忽闻身后脚步声急,待魔母转身时,已惊陷十人小队的包围圈中,其后又聚拢来二三十人。魔母见来者皆为白衣兵士,然而不见红色头巾,便叹了口气,道:“黑魔乱我族类,必先坏其服饰。你们连头巾都不戴了,还能算我明教中人么?也罢,横竖都是个死。我便是善母光明使,你们拿我去向越王请赏吧。”“非也!魔母误会了。以小人观之,越王冲龄而能祸乱者,非其能为,而有人欲使其为之也。”兵士中一人答道。此人言语一出,着实叫魔母吃了一惊,问道:“尔为何人?听尔言语,不似白丁。”那人答道:“我乃前太子舍人刘子徽。”又指着身旁一人道,“此乃前都虞候董彪。这些都是太子手下忠心的卫士。”众人齐刷刷下跪,刘子徽拜道:“无端叫魔母受了惊吓,臣等死罪!”
魔母问:“尔等是已故净风太子部下?”答曰:“正是!”刘子徽道:“只因光明使挟越王作乱,惑乱视听,致使教中手足相残,实在是令人痛惜。”叹息罢,又道,“自太子仙逝,我与董将军皆罢官,充士卒,心中更是不平。今日圣公出关,我等乃是面圣去的。”魔母问:“以尔等装束,想那皇宫庙堂已为乱军占据?”刘子徽道:“魔母明察!”董彪则恨恨地说道:“彼乱臣贼子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日圣公出关,看鼠辈将如何收场!”“若是那样,殊难得见圣公了。”魔母道,“实不相瞒,我乃是奉了圣公蜡丸密诏,前往面圣。未想峒中竟已乱作此状。”刘子徽道:“我等皆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今日不能保圣公平乱,便与乱党拼个鱼死网破。”魔母点头,道:“尔辈忠义可嘉!只是我积年侍奉明尊,此刻便是一时扮作乱党,亦是不忍为之。”说罢黯然。刘子徽道:“这有何难。只是须委屈魔母片刻。”于是叫人拿了绳索,拜道:“属下冒犯魔母,死罪!”魔母意会,道:“恕尔等无罪。”刘子徽叫人将魔母捆缚,系了活结,又置于马背之上。魔母气岔,咳嗽了数声,可叫不远处窥伺的杨绘气急,便欲上前理论,被平仲一把拉住。平仲和杨绘远远尾随一干人等往宫门而去。
两人看到宫墙有破矮处,便伺机攀墙而入,其一,不欲与守卫冲突,其二,易于相机行动。杨绘对平仲道:“乱军劫了母亲,欲请功于贼首,而贼首必在宫中。此时方乱,贼众倒未必能一条心的,咱们须制造一些混乱才好。”平仲笑道:“这有何难。”说罢弯弓搭箭,正值刘子徽等人与宫门交涉,一箭射来,顿时射穿了一名侍卫亲军。惊闻此变,附近巡逻的乱军都朝宫门方向聚拢过来。刘子徽一行人只得暗暗叫苦。董彪不知权变,拔出配刀,顿时又砍翻一名乱军。当此时,人人抽刀力搏,刘子徽急忙叫人抱下魔母,解了其身上绳索,将魔母护在当中。众人乘便取出红巾系上,以示终为明教死节。杨绘二人见此情景,悔之不及,便欲上前相助,但见宫中火起。
火乘风势,伴着浓浓黑烟,大火从御厨烧起,向殿房漫延过来。乱军中有人高喊:“快抢圣公!”不多时,便有大队乱军架着一位黄巾黄袍的中年男子自崇明殿出,夺宫门而来。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平仲、杨绘二人各自弯弓搭箭,“嗖嗖嗖”几箭,已射倒数人。便有一名小校发一声喊,领着十数人朝这边冲杀过来。两人岂肯罢休,又是几箭,放倒数人。待乱军杀到跟前,两人收了弓矢,系好面巾,拔出佩剑,便与来人厮杀。却说两人俱是骁武凭陵之辈,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时互为攻守,竟把长剑使得如同飞花走线一般,绵绵密密,又有暴风骤雨、排山倒海之势,直把乱军杀得哭爹喊娘。两人便趁势朝圣公跟前掩杀过来。只见寒光凛凛,血影憧憧,乱军小卒哪里见过这等架式,竟硬生生给两人杀出一条血路来,眼看便杀到圣公跟前。
此时,一员武将将白刃架于圣公项前,大喝道:“二贼再要向前,圣公即时毙命!”两人不敢妄动,使个眼色,便即以剑护身,待看形势发展。只见圣公委顿,无力自持。想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竟是面容枯槁,晦若苍鬼。杨绘不禁心中悲愤,喝问:“你们将圣公怎么了?”那武将道:“圣公修炼甫毕,尚未回神,岂是尔等凡夫俗子理会得了的?”杨绘骂道:“一派胡言!汝等可记圣公恩德?乱臣贼子终不得善果。”又喝问周遭叛卒,“汝等皆愿为虎作伥,死后堕那阴晦地府么?”见众人迟疑,便摘下面巾,道:“我乃本教妙明长老杨绘。”又走到母亲跟前,母女二人含泪相拥。杨绘道:“这是家慈,本教善母光明使郑云岫。尔等若弃暗投明,重归光明净土,魔母定当为尔拂试尘埃,重鉴明心!”此时便有叛卒将刀兵弃了,坐于当地,效法者众。那叛将情急,大声喝止,又将刀子向圣公脖颈上紧了一紧,竟划出血来。
此时,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大队人马赶来,包围了皇宫。一队人策马驰突,一阵风似地来到圣公跟前。来人皆未系头巾,而是顶戴兜鍪。为首的一人约莫四十来岁,细目白肤、神情冷峻,三绺髭髯随风微动,端的是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