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对内侍道:“去,拿一张一石五斗的强弓来。”内侍应诺下去。不多时,两个小黄门抬着一把大弓趋步而来,将弓置于赵豫面前。赵佶道:“你若能拉一石五斗,我便封你官做。”赵豫领命,捋起袖子,拿起铁弓,轻轻弹了两下,吸一口气,长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弓拉满,面不改色。赵佶和诸内侍都瞪大了眼睛,柔福更是乐得直拍手,道:“豫哥哥神力!”赵佶起身,问柔福道:“郎君叫赵什么来着?”“赵豫”,柔福道,“豫让的豫。”赵佶道:“赵豫听封。”赵豫伏地候旨。“兹命赵豫为承信郎、殿前司御龙弓箭直。”赵豫道:“谢主隆恩,皇帝万岁万万岁!”柔福嗔道:“啊?就这么个小官啊?”赵佶笑道:“不小了,又兼了禁中护卫,可出入内禁,不正是皇儿想要的么?”说罢哈哈大笑,又自顾看起比赛来。柔福早就飞红了双颊,自顾低头揉搓裙褶。
两日后,赵豫依班到宫中值戍。首日当值,便遇到一位名叫马扩的同僚。两人相见恨晚,谈话颇为投机。马扩道:“我早年曾随父亲从登州渡海,出使金国,与金主完颜阿骨打达成《海上之盟》。因我年纪轻轻即射得黄獐,便颇得女真人敬重。国论勃极烈完颜撒改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也力麻立’意思是善射之人。”赵豫道:“我也识得一两个女真人,其中有一个叫完颜兀室。”马扩听到跳起来,竖着大拇指,道:“这可是个大人物。此前女真没有文字,一直用契丹文,兀室造女真大字,才使金国上下政令通行,国家步入正轨。从这一点来说,他与河西家野利仁荣倒是一样的人物。”赵豫又问:“贤弟在金国,可识得一位姓李的公主?”马扩摇摇头,道:“这倒没有,女真人的公主自然是姓完颜,怎么可能姓李呢?赵兄莫非认得李姓公主?”赵豫连忙摇头,道:“许是朋友说笑,作不得真的。”两人皆笑。赵豫却心道:“阿遥这孩子小心思太多,总是不肯具实以告,不知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虽说如此,却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此人,因此心中也便释然,却又淡淡地掠过一丝感伤。
从此,柔福更得时常“偶遇”赵豫。柔福时常自顾与赵豫说话,并不理会宫中制度;又常以时令果品并诸般美点慰劳诸直将士,常令赵豫好生尴尬。然而诸直军校都以赵豫为贵人,他日当攀龙附凤,故而也对赵豫怀着格外的敬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赵豫思念清儿及母亲,时常郁气填胸,这一夜不当值,绮心已睡,便在石亭中摆下小酒,且自斟酌,吟唱道:“故人何所在,生死两萦怀。梦中常见,醒时悲来。何事独徘徊,望月总伤怀。对着金杯,且唱曲牌。”
“好个‘对着金杯,且唱曲牌’。豫哥哥还是忘不掉旧人么?”赵豫转头看时,却是柔福,满是关切的神情;而柔福看赵豫时,但见泪双行。柔福在赵豫身边坐下,伤心道:“柔福愿作旧人,总在哥哥梦帘;却不愿作那新人,不入哥哥法眼。豫哥哥对柔福的心意总是若即若离,柔福岂能不知,但情到深处,何以自拔?”说到这里,堪堪地亦流下两行泪来。
赵豫道:“柔福妹子,我再不能瞒你,有些事情,还是挑明了的好,省得总给人念想。譬如人陷泥沼,初时容易抽身,没于腰时,便难得解脱了。你豫哥哥我已思量了多日,今儿你既来了,咱便要有个了结。”赵豫想了想,又道,“我乃是先帝哲宗的遗腹之子。如此算来,我与你算是堂房的兄妹,须谈不得儿女私情的。”话说到这里,赵豫以掌掩面,擦试泪痕,待得双手拿开时,但见柔福已由悲戚转为怨愤,缓缓说道:“这么说,豫哥哥早就心知肚明了,何以今日才向柔福挑明?”片刻,柔福站起身来,强抑悲愤,道,“初时我以你为吴荣穆王庶子,始作不悦,至有爽约。于是百般求证,又于我三哥跟前叹息,三哥代赴宗正寺核查,无有赵豫此人,柔福始作欢洽,没成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忙。”赵豫复掩面叹息,柔福已然离去。
此后多日,不见柔福踪影。赵豫自觉无趣,只想辞了这御龙弓箭直的差使,还是浪迹民间,与母亲为伴才好,也好专心地找寻爱妻下落,于是,乘便将紧要物事移之甜水小宅,已做搬离的设想。这一日,赵豫在宫中当值,正站立间,有执事的小黄门捧着一大撂书札往垂拱殿去,行色匆匆。其人过后,赵豫于道旁赫然看到一卷札子,显然是黄门遗落的,待要将其叫住,却哪里还见踪影,只得捡起札子,再作处置。那札子没有系绳,很容易便展开了。原来是中书省呈给皇帝的折子,上书:“大战在即,辽国怵惕,遍遣细作于我东京城中蛰伏,而往往以道观、寺庙、货栈为据点。以至于行谍官署,收买大臣,使我朝堂之上,狐貉沆瀣,相为攻讦,惑乱圣听,竟无一日之清宁。兹有辽之赵国夫人萧敏擅主其事,宜速捕拿,隳其事业,则北伐之基始固。”赵豫看得心惊,见四下里无人,便将折子收入怀中。这一班赵豫坐立不安,心里总是牵挂着母亲。好容易换了防,赵豫卸了甲,急切出了宫,便向城东白衣阁而去。
“不对”,赵豫心道,“赵豫啊赵豫,娘再三嘱咐遇事三思而后行,你怎么又行造次呢?倘若是真消息便好,若是他人有意设陷,我如此莽撞行事,岂不着了道,害了娘么?”想到这里,赵豫脚步不停,到了巷口,即转行向南。
行不多时,赵豫又向路旁酒肆中要了饭菜,囫囵吃了一些,又喝了两口小酒,这才起身出来。叫了辆驴车,折而往西城去了。赵豫问那赶车的:“东京城中可有什么尼姑庵么?”“回官人的话”,那小厮道,“东京城中有白衣阁、乾明寺……”未等小厮说完,赵豫便道:“去乾明寺吧!”小厮应诺,往乾明寺赶路。
不多时,来到一处庄严法寺,小厮道:“这便是乾明寺了。”赵豫付了脚钱,进得寺中,找一处清静的所在坐下,左右无事,便只是看着屋宇发呆。忽闻一个平缓的女声道:“施主何事在此闲坐,也不到大殿上去捻柱香。此方宝刹甚是灵验,求福、求财、求故人都是可以的。”赵豫转头一看,诧异道:“你是,柔……”“看来施主却还记得贫尼”,那比丘尼说道,“何柔静已经故去了,贫尼法号静善。适才路过此间,见施主眼熟,便来问话,没成想真的是赵恩公尊驾。”赵豫得见故人,初时甚喜,待见到静善言辞和缓,面容沉静,倒是真的遁入了空门,心下叹息,便起身问道:“静善法师何以来到东京,又何以出家做了比丘尼?”却见泪水堪堪地在静善眼中打转,半晌,静善才叹了口气,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看来是我尘缘未了,恩公今日至此,勾起静善往事,仍旧使我流泪,却叫我如何是好?”说罢眼泪大滴大滴地淌落下来。
赵豫不知如何是好,转角里便走出来一位师太,那师太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静善,非是你尘缘未了,而是胸中尚有郁结。这位施主若是你的故旧,你便将不快说与他听,吐尽不快,胸中才装得下佛祖啊!”赵豫亦双手合十行礼道:“这位师尊说得极是。若愿得清静时,须将诸般妄诞涤除。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便说与我听无妨,赵豫若能帮得上你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师父”,静善流泪道,“师父的教诲,徒儿记下了,感戴师父点拨徒儿,济渡徒儿脱此苦海。”那师太慈颜欣悦,微笑着点点头,道:“施主便请随静善到禅房中喝一杯清茶吧。”赵豫点头,谢过师太,便由静善领路,来到一处偏房,房内陈设简朴,然而香篆萦绕,个中摆设无不透着禅机。有执事的小尼沏了茶水,便出去了。
静善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热汽,若有所思,许久才道:“朱官儿死了,为我死的。我腹中的孩儿也走了。”静善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悲伤,似乎竟有一丝仇恨。赵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静善。“都是官军杀的。”静善答道,眼中的怒火似在升腾。半晌才又继续说道:“当日官军搜山,将全村男女老少都杀光了。朱官儿与我听到喊杀之声,便到山中躲避。无奈还是被发现了。我俩拼命地跑,官军狠狠地追,终于在悬崖边上将我俩追上。朱官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拼死护着我和我腹中的胎儿,官军用刀砍朱官儿,朱官儿他……他当场就死了。我不愿被侮辱,拼尽全力拖着朱官儿的尸体跳了崖。悬崖下面是河,朱官儿就又救了我一命,他的尸体先我入水……”静善的眼里噙着泪水,此刻已将双眼闭上,泪水顺着双颊滑落。静善继而又说道:“我自高崖坠下,虽得不死,却小月了。”静善以衣袖拭干了眼泪,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
赵豫问道:“那你为何来到京城,又为何在这里出了家?”静善道:“恩公有所不知,我那朱官儿早先便跟我说,他有伯父在京城做官。他说等孩儿生下来,便带我离了那荒村野落,往京城营生去。我无处可去,只得拿了朱官儿的信物,历尽了千辛万苦来到京城。竟不想那朱伯父怨我命相克夫,害死他家侄儿,竟至拒而不纳,将我扫地出门。我已没了爹娘,又失了良人和孩子,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想起我朱官儿和孩儿死得可怜,我须为他们好生超度,当时路过这家庙宇,我便入寺做了尼姑。”赵豫点头,道:“原来如此。”
静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向恩公吐露完这些,果然心绪便平和了许多,师太诚不我欺也!”说罢,缓缓呷了一口清茶。赵豫的内心一直在苦苦挣扎,此刻见静善已然把话说完,便鼓起勇气问道:“在下心中,尚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静善微笑道:“恩公但有甚话,便问无妨。”赵豫问:“当初你家在滁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直叫家破人亡?”静善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原本太平无事,哪知有一日,店中竟来了个长相粗陋的瘦和尚说要买药。正巧我妹妹柔贞出门,被其相中,百般戏侮,并掷下一锭银子,说是纳征,还说改日便来亲迎。我家报了官,官府有衙役来家勘察过,敷衍几下,讨了些银钱也就走了。而我家妹子尚未出阁,这一整,早被吓得魂都散了,整日于地窖中躲藏。我便穿了妹妹的服饰,有意遮挡脸面,日夕出入家宅。终有一日,于店铺打烊之后,那淫僧来了,将我当成我那妹子劫了去,置于城外一处茅舍之中,便是数日。说来也怪,那淫僧常自顾看着我痴笑,一连数日,叫我用鞭子笞他,却未曾见他对我不利。后来许是那淫僧有甚急事,便不再来了。我好容易挣脱了绳索,回到家中,却已是家破人亡,空徒四壁。我那前夫输光了家产,也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只得回那帮源老宅过活。后来的事,恩公也知道了。”赵豫点点头,欲言又止,道:“我……”静善微笑着问道:“恩公怎么了,有话但说无妨。”
正在这时,两人听闻屋外扰攘,待出门查看时,已被官军拿住。“我等犯了什么法禁,你们凭什么拿人?”赵豫喝问。有士卒在赵豫身上搜索片刻,取出了官署文札,恭敬地递给一位官爷。那官爷将文札展开阅视片刻,拎着文札冷笑道:“这是何物?”赵豫道:“这是我今日在宫中拾到的物事,正欲交公。”“正欲交公?那何以至今未交,反而拿至此处呢?”赵豫反问:“你是何人,敢来拿问御龙班直!”“哼”,那官爷不屑道,“我乃是监察御史宋迎玖。我御史台既要拿问,便是你那殿前司都指挥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你身边这比丘尼必是辽国奸细。来呀,将这两人都给我带走!”
赵豫有口难辨,只得对静善道:“未想至此,对不住了。”静善笑着摇摇头道:“咱们未做亏心事,不怕他这些个。”赵豫心下稍安。
台狱森森,赵豫与静善分别于男女监中关押。在这样一座大狱里,不但暗无天日,时而还能听到囚犯吃痛的喊叫之声隐隐传来,声声瘆人。赵豫心道:“此次与处州乌石寨中不同,怕是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我不打紧,却连累了静善。”
果然,晚饭之后便有狱卒前来提拿起豫。赵豫戴着木枷,拖着脚链,随那狱卒来到一间刑房。只见各式刑具陈列其中,火光摇曳,地上血迹斑驳,血水已被洒扫了去,却更是叫人头皮发麻。
有狱吏将赵豫缚于刑架之上,什么话不说,就先以大荆条鞭笞五十下,直打得赵豫浑身是血。赵豫兀自咬牙挺住。那监察御史宋迎玖正襟危坐,打完,便喝问:“兀那人犯,姓甚名谁,速速报来。”赵豫“哼”了一声,不作理会。狱吏使个眼色,狱卒又以木棍狠狠地打了赵豫肚腹几下。宋迎玖冷笑道:“赵豫,吃不住吧,吃不住就别犯倔,老老实实回答本官的问话。”宋迎玖清了清喉咙,又问,“萧敏到哪里去了?你与她平日里如何联络?地点在哪里?那尼姑是你什么人?”赵豫道:“你且放了那尼姑,她不过是我旧时相识,与本案殊无关联,你们不得胡乱拿人。此女身世凄惨,家破人亡,已然看破红尘,你们休要为难于她。”“哼”,宋迎玖冷笑道,“自身尚且难保,还要顾惜同伙。”“她不是同伙!”赵豫争辩道。“那你且招来,同伙是谁,说出来,少受些皮肉之苦。”宋迎玖道。见赵豫不说话,宋迎玖又道:“你那尼姑同伙早已受了诸般凌辱、诸般大刑,此刻怕是话都说不出来喽。”又道,“我们这些狱中的职事啊,整日里不见天光,因此最喜好审那女犯了,那女犯吃痛喊一声,我那心里就醉一分啊。”直说得眉飞色舞。“够了!”赵豫喝道,“你们这些狗官,究竟不得好死!”宋迎玖冷笑道:“那我倒要看看是你死在前头呢,还是我死在前头。”说罢对狱吏使个眼色。便有狱吏从烧红的炭炉里拿出烙铁,走到赵豫跟前。宋迎玖又问:“赵豫啊赵豫,你不要以为你做的好事神不知、鬼不觉。你与你母亲萧敏在洞元观中相会,我便早已知之,当晚围捕之时,她已没了踪迹。我知道的还不止于这些,你若再不说时,须少不得皮肉之苦啊。”赵豫听罢暗暗心惊。心道:“母亲思虑周全,如有神助。而当日赴洞元观时,竟是有人尾随的么?”赵豫庆幸母亲无虞,笑道:“你既已知道,何必还要问我?有什么本事便朝我身上招呼,你若是再敢动那静善一根寒毛,我若侥幸得脱时,必来取你狗头!”宋迎玖听罢打了个寒战,恨恨道:“给我烙,狠狠地烙!”那狱吏二话不说,便把烙铁贴上赵豫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赵豫一声惨呼,涕泗俱下,但仍自咬牙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嘿”,那宋迎玖自觉受辱,便又催促狱吏道,“快快,再来。”那狱吏不敢怠慢,又将烙铁烧红,贴上赵豫胸腹,如此反复四五次。赵豫已然昏厥。
宋迎玖见终究问不出个究竟来,便悻悻地向狱吏们摆摆手,道:“今日便这样吧,解回牢房好生看管。此人是朝廷重犯,任何外来人等不得靠近。”狱吏们领命,自将犯人抬下安置。
半夜里,赵豫在剧痛中醒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烧灼感从胸腹各处传来,叫人心烦意乱;牢中幽静,四下无人,只有外间隐约的烛火明灭,更是叫人感遇苍凉,恍若隔世。
第二日是拶指的酷刑。将拶子套入手指,由狱卒两相拉扯,十指连心,剧痛袭来,直至使人晕厥。赵豫心想:“但叫母亲安好,我便死在这里却又何妨。没准清儿早已不在人间,我便将与清儿及孩子相聚于九泉了。”如此更是不再言语,一心求死。
宋迎玖见诸般刑讯没有效果,渐渐也就倦怠了,便不再提审,只是将赵豫严加拘禁看管。
又不知过了几日,赵豫大病一场,本以为大限将至,怎知还是不能便死。天气也愈加地凉了,薄衾不御寒,到得夜晚时,赵豫将身体蜷曲,缩在墙角,便觉暖和一些。这一日,又到了送饭的时光,狱卒来时,身边多了一位访客,只见其人头戴毡笠,身披大氅,将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进得牢房,此人楞了半晌,接着传来低低的哭泣之声。那人将毡笠揭了,在火烛映照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庞。赵豫看得清楚,此人正是柔福。
柔福扑到赵豫跟前,伤心道:“竟是谁人将我豫哥哥折磨成这样?”触碰到胸腹伤口,赵豫吃痛,咂了咂舌头,柔福赶忙将手缩回。赵豫笑道:“不妨事,倒叫妹子见笑了。”柔福流着泪摇头道:“自府中一别,柔福大病了一场,此后又潜心向佛,以求得内心平静,故而在宫中自闭多日。而后,柔福惊闻哥哥此番变故,急急便来探视,初时被挡在台狱之外,后来我自父皇处请得御旨,才进到了这里,得见哥哥。”又轻抚赵豫脸颊,道:“豫哥哥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都怪妹子救护来迟,此刻我便接哥哥出狱。”那老卒听说如此,面有难色,道:“帝姬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朝廷重犯,没有官家的恩赦,任谁来了,都是不能将其领出的呀。”柔福点点头,对赵豫道:“豫哥哥但请宽心,柔福此番回宫,定将父皇赦旨请到,明日来时,当还哥哥自由之身。”赵豫心怀感激,微笑道:“妹子的恩情,哥哥心领了。哥哥戴罪之人,不求宽赦,但求一死。妹子此番面圣,若承恩宥,当为静善师傅求情。此女乃是当日滁州仁济堂掌柜之女,身世凄苦并受我连累,委实冤枉,若妹子能为其洗罪,哥哥也可少受一些自责,死亦瞑目了。”柔福含泪点头,道:“若能为哥哥分忧,柔福无有不从。柔福此去,当为哥哥申冤。此处拘管甚严,柔福不便久留。”说着将来时携带的食篮提到赵豫跟前,道,“这是妹子为哥哥准备的酒食,狱中饥饱不常,正好打打牙祭。”赵豫微笑点头。柔福依依不舍地起身辞别,临到牢门,赵豫将其叫住,道:“妹子”,柔福回头,赵豫又道,“妹子的恩情,哥哥来世再报。”柔福凄然泪下,咬咬牙,便离了牢房。
第二日,柔福又来,先为赵豫摆下了酒食,才道:“父皇下了恩旨,由于静善那边没有证据,已将其赦了,今日便可出监。但豫哥哥这边,因于当日搜出了省中文札,坐渎职之罪,怕是要流配几年。”赵豫点头道,“如此,赵豫已然感戴天恩。”柔福道:“不打紧的。妹子早晚在父皇面前求情,将豫哥哥发配到近便州府。纵便如此,他日妹子往来探视,还是少不得跑断了腿脚。”两人相视而笑。
几日来,柔福天天到狱中探视,使赵豫心中大为宽慰。这一日,柔福道:“昨日我已到乾明寺中探视过静善法师了。她心气平和,伤痛已无大碍,还叫我代问豫哥哥安好,并说要在佛前替哥哥许愿祈福。”赵豫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劳妹子了。”柔福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柔福说罢,脸上飘过一抹愁云,又道,“有些话,柔福不知当讲不当讲。”赵豫道:“我与妹子开诚布公,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柔福道:“几日来,三哥几次三番给父皇上奏折,力陈豫哥哥你不可流配。因此,流配之事,竟被耽搁下来了。”“郓王?”赵豫惊问,“郓王都说了什么?”柔福嗫嚅道:“三哥他说,豫哥哥你乃是朝廷要犯,不可仅以发配了事;又说豫哥哥与辽人有染,发配路上甚难防犯,恐为辽人劫持。”赵豫叹了口气,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又道,“当初,我慕郓王才德,感其礼贤下士,遂至府中,托以身家性命;今我祸从天降,郓王非旦不恤,反要从中作梗,却是为何?”
柔福辩解道:“三哥实为外人撺掇,以至于此,所谓外人者,杨可胜主之,种彦崇其次也。他说,当日杨可胜追踪辽国细作之时,遇到伯母及豫哥哥阻挠,因此失败,还险些丧命,因此得知伯母及豫哥哥与辽国干系重大。他说,若为国家计,豫哥哥你死之则宜,舍死无他。”赵豫苦笑道:“那杨可胜,当日我救他一命,不想反被其噬。”柔福叹了口气,道:“三哥他本来尚未决绝,可后来,后来许是他知道咱俩势同参商之后,才下的狠手吧。”“郓王知道我的身世了?”赵豫问。
“柔福伤心至此,他自然是问明了的。”柔福答道。赵豫沉吟道:“娘果然是料事如神啊。”“什么?”柔福问。“没什么”,赵豫顾左右而言他,因问,“我那绮心妹子现在如何?”柔福道:“豫哥哥尽可宽心。自从我知道你不容于三哥之后,便将其接入宫中安置了。”赵豫叹道:“柔福善解人意,一至于此!”
翌日,柔福照例又来探视,刚进牢门,便兴冲冲地说道:“流配之议已决,豫哥哥的命算是保住了。”见柔福如此高兴,赵豫感泣道:“妹子的恩情,做哥哥的无以报答。我……”柔福捂着赵豫的嘴,道:“什么也别说了,柔福已作来世的设想,今生便是这样了。”赵豫不知道该说什么。柔福照例置下了酒菜,与赵豫共酌。赵豫笑道:“天天好酒好菜,你豫哥哥都胖了。”两人皆笑。柔福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知道这样同窗把盏的日子还有多少?”赵豫笑道:“且言欢,不论往来事。”两人举杯同饮。柔福道:“此次发配滑州,百多里地,一马平川,两日便到,豫哥哥可省得许多辛苦;他日柔福来往探视亦得方便。”赵豫点头,感激道:“为兄的托了妹子的福。妹子此刻说来轻巧,却在你父皇面前,实在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柔福笑笑,道:“其实也不完全是柔福之功,三哥他们觉得路途遥远则变数更多,不如就近。”赵豫道:“也正是如此。”
送走柔福,狱吏果然来传告流配事宜。翌日一早,又有狱卒将赵豫解至刑室。宋迎玖早已坐候着,旁边坐着另一人,竟是鄜延路马军教头杨可胜。宋迎玖道:“赵豫,汝犯下此等大罪,仅仅责以流配,又依柔福帝姬所请,免予黥面,实在是皇恩浩荡啊!而汝不思回报,拒不交待萧敏之下落,使我等旬月之心力尽付东流,也是着实可恨。”杨可胜则道:“好歹还有四十脊杖。契丹狗,你若是识趣时,快快招供,如若不然,可别怪我杨可胜下手太狠。”赵豫只是哼了一声,不作理会。那宋迎玖又道:“杨相公年纪虽轻,可是西军才俊,又最是嫉恶如仇的,一根水火棍可以上打戎狄,下击盗跖,恶人闻之,无不丧胆,今日你可要见识一下么?”赵豫气血上涌,心道:“杖脊四十,任你力道再大,总不至于要我性命。”于是对曰:“什么西军才俊,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要打便打,休要废话。”那杨可胜气得咬牙切齿。抓起棍棒,满地乱走,嘴里道:“辽狗嚣张,辽狗嚣张,看我汉家男儿取你狗命!”
狱卒将赵豫缚于架上,甫一缚好,杨可胜上来就是两杖。赵豫猝不及防,倒是给打得气血翻涌,七荤八素,连忙运气抵御。接下来的十几棍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倒还不难。杨可胜气急,冷不防往赵豫小腿打去。
赵豫哪里想到这一狠手,只听得“咔嚓”一声,赵豫一声惨叫,整个身体下坠,全靠手上绳索挂着,赵豫心道不好,右脚该是断了。杨可胜丢了已折的棍棒,拭去额上豆大的汗珠。只见宋迎玖鼓掌笑道:“杨教头好功夫,果然是上打戎狄啊,接下来,要看教头下击盗跖了。”那杨可胜接过狱卒递过的新棍,转身就是一扫。赵豫情知棍棒来到,却苦于双脚为铁镣所絷,无法躲避。只得运气相抗。杨可胜集全身之力打来,量他赵豫如何抗御,却哪里扛得住这等打击?赵豫左脚亦应声而断。由于身体没了支撑,便重重垂吊下来,压迫断骨,钻心般的疼痛传来,直至晕厥。
赵豫心中仍有微弱的意识,心道:“此番便叫死了算了,便是不死,也成了废人,活于世上,还有何用?”想到这里,心下平静,只等死亡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豫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和两道道划破彩妆的残泪。“豫哥哥……”柔福看到赵豫苏醒,便紧握其双手,眼泪禁不住又夺眶而出。赵豫强忍疼痛,微笑着为柔福拭去泪痕,道:“上天没让我即刻死去,便是要让我再看妹子一眼。生也罢,死也罢,有人真心为我哭泣,平生之愿足矣。”
哭罢,柔福正色道:“我才去半日,他们就乘间伤人;此去滑州,路途虽短,又岂知他们会不会加害于哥哥?此一程,我需同行。”说罢,站起身来,便要离去。赵豫急忙伸手,道:“妹子听我一言。”柔福握着赵豫的手,俯身问:“豫哥哥还有什么吩咐?”赵豫微笑道:“妹子千金之躯,何需劳力费神?且随他去。生无可恋,死不足惜,顺其自然便是。”柔福摇摇头,一股倔脾气上来,便撒了赵豫的手,道:“豫哥哥且等着,柔福去去就来。”说罢急匆匆便走了。
午时用饭,正午开拔。传下话来,由杨可世、杨可胜兄弟监押,队伍已有狱外候着。
刚下过一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看着满眼零落的黄叶,顶着瑟瑟寒风,赵豫感到了丝丝苍凉。辕门冷清,只有一位小尼跪候于门外,见到赵豫被抬上囚车,那小尼便双手合十,朝赵豫走过来。有执事将其拦住。杨可胜认得此人,正是静善,便挥挥手,示意放其过去。
静善来到赵豫跟前,道:“阿弥陀佛,静善来为恩公送行。”看着静善脸上、嘴角上的伤口,赵豫感泣,道:“我叫静善法师无端受此殃祸,实在愧疚难安。”静善微笑摇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恩公不必介怀。”赵豫点头称是,又道:“如今极目凄清,为我送行者,仅柔福和静善而已。赵豫感戴此德,将铭记于心,斯须不敢忘怀。”静善摇头道:“恩公若不能相忘,徒增烦恼而已。恩公竟如何看待此番遭际呢?不若听静善一言。”赵豫点头道:“法师教我。”静善道:“佛陀以前有一世为忍辱仙人,适逢哥利王无道。一日,王率宫人出游,遇忍辱仙人于树下坐禅,王便随婇女见之。婇女舍哥利王而至忍辱仙人处听法,王嫉之,遂生恶念,命割截仙人肢体。佛陀后来说,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静善顿了顿,继续说道:“又有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见赵豫若有所思,静善又问:“人心有善恶乎?”赵豫看着静善,不敢遽答。静善道:“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赵豫怔怔地看着静善,似乎明白了,似乎又没有明白。静善道:“静善此来,仅以微言相赠,使恩公免罹苦楚,则恩公之幸,亦为静善之幸也!无他。”说罢,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走了。赵豫思索着静善的话,不觉车马已经启程。
为防不测,此行除公衙的押行役吏外,又有伴行的大队人马,当为郓王等人筹集而来,约略有百人之众,浩浩荡荡,向北而行。一行人绕艮岳而过,只见南北两峰傲然峙立,飘然有云鹤之姿。又云山曼妙、氤氲缭绕,听流水潺潺、闻鸟兽和鸣,便在城内,却宛似行走于荒郊一般。出了封丘门,便算是离了东京,一行人迤逦向北而行。
不多时,只闻身后人喊马嘶,又见尘头滚滚,士卒们都紧张地握住兵器。待来人驰近,一个俊逸青年高喊:“公私人等慢行,柔福帝姬驾到!”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马当先的那青年策马来到杨可世兄弟面前,滚鞍下马,作个揖,道:“我乃是承节郎、殿前司御龙弓箭直马扩,奉旨护驾,侍卫柔福帝姬伴行滑州。”“荒唐!”杨可世道,“我等此去滑州乃是押解朝廷重犯,帝姬来凑什么热闹?”马扩凛然答曰:“帝姬殿下此行乃是得了圣上御旨,才敢上路,尔等胆敢蔑视圣旨么?”说罢从囊中取出圣旨,递与杨可世。杨可世不敢怠慢。翻身下马,伏地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