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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阿敦山下无嘉林 风雪云中起战端

金天辅七年(宋宣和五年),在交割了燕京之后,金主阿骨打班师回国,路过鸳鸯泊的时候,病已沉笃。阿骨打自知命不久矣,遂命粘罕“驻兵云中,以备边。”八月,阿骨打崩,秘不宣宋人。九月,其弟吴乞买即皇帝位,始议侵宋。

又过了一年多,金天会三年正月,粘罕为谋划侵宋暂离云中,而躲在夹山,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辽天祚帝耶律延禧以为有机可乘,向室韦借得三万骑兵,加上自己手里所剩不多的契丹兵马,气势汹汹,直扑云中。

其时完颜兀室守云中,面对大兵压境,却显得胸有成竹。议事堂上,娄室道:“眼下驻守云中的女真兵马不到两千,都统大人你说吧,该怎么办?”兀室捻须微笑道:“娄室孛堇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怯敌了?想我大金两千五百骑起兵,就能打败了控弦百万的辽国。天祚区区几万乌合之众,我兀室又怎么会放在眼里呢?”诸将听主帅这么一说,兀自犹疑不定、议论纷纷。有人问:“都统大人不会是想以汉儿乡兵与天祚争雄吧?汉儿乡兵的战力,都统大人也信得过的么?”兀室笑而不答,走到舆地图前,凝视半晌,指了指一个山谷,微笑道:“就是这里,战罢自见分晓。”

兀室起云中府、蔚州、应州、奉圣州汉儿乡兵五万人,列阵与天祚对垒。这些汉儿乡兵大多是临时应征而来,甲具不修,队列不整,临上战阵,有的人兀自双腿打抖。

想那天祚也是马上皇帝,游猎攻战之事亦属在行,一看金军战阵,立时哈哈大笑,对众将道:“今日之战,胜负判然,诸军只管向前冲杀,待拿下了云中府,诸位官加一等,各有厚赏。”赏令即出,群情雀跃,遂催兵向前。

汉儿金军果然疏于战阵,只想着以长矛抵御室韦骑兵,却未想防御室韦的箭阵。室韦轻骑兵冲到弓箭射程之内,便止而不前,人人拉动牛角弓,箭矢如骤雨一般飞入金军阵中。金军无暇防御,将官们催动大阵,向前冲杀。可步兵哪里跑得过骑兵?室韦兵且退且射,金军前进途中留下无数尸体,兵阵日渐稀疏。室韦又以铁骑冲击金军两翼骑兵,金军两翼顿时溃散,金骑纷纷向山谷退却;中军看两翼溃了,更是无心恋战,监战官抵挡不住如潮的溃卒,便跟着溃卒一起疯跑。天祚乐得手舞足蹈,指挥全军向前追杀。

契丹室韦联军将金军步卒杀散,又随着金骑进入山谷。等全军进得差不多时,天祚帝才恍然大悟,吓出一身冷汗。大呼:“不好,要中计。”可室韦兵杀红了眼,哪里还听号令?只见两旁山岭之中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礌石滚木纷纷而下,箭如飞蝗自不待言。室韦兵情知中计,纷纷拨转马头向来路突围,与后军互相践踏,哭喊哀号之声震于山谷。天祚哭道:“此天亡我也!”眼看全军死伤溃散无可挽回,便带着身边的数十骑向武州逃窜。

到得阿敦山下,将入宋境。天祚喜道:“我与大宋乃是兄弟之邦,宋皇密诏尝言:‘若来中国,当待以皇兄之礼,位燕、越二王之上,赐第千间、女乐三百人,极所以奉养。’我投南朝,仍不失富贵也。”可是随行的一个和尚跳出来道:“陛下以为南朝可信么?大金方兴,而南朝山后之地尚未收得,正是有求于金人之际,岂可为陛下一介末路孤君而开罪于大国?若为诱饵,则陛下泥牛入海,不复返矣。彼时张觉以平州投之,金人催逼之下,南朝不也函其首以献金人了么?前车之鉴,如在前眼,伏望陛下思之。”天祚听罢,陷入了沉思,许久才垂下头,叹了口气道:“穷蹙至此,以至德大师之见,朕当何往而投之?”至德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请恕老衲直言,陛下以一国之尊,往投南朝,已是耻辱,若南朝背信,缚之于金,则更是辱上加辱,不若舍去一辱,径投女直,则仍不失王爵之封也。”天祚想了想,道:“大师说得在理。”又转身对随从道,“诸位勇士忠心耿耿,追随朕躬辗转数千里,几易寒暑。今日,朕不欲尔等再受流离之苦。天命如此,大辽已经没有希望,再作抵抗亦属徒劳,不如都随我降了大金吧。”众人皆感叹流泪。于是天祚下马,并吩咐下去,就地休息,等候娄室追兵。

五百骑金兵穷追不舍,娄室很快也就到了,远远下马,趋步而至天祚跟前,跪下道:“奴婢不佞,乃以介胄犯皇帝天威,死有余罪。”天祚点点头道:“郎君无罪,罪在朕躬。”娄室向天祚进酒,道:“奴婢奉觞,为陛下压惊。”天祚接过,一饮而尽。娄室又道:“奴婢斗胆,请陛下北面,拜降于兀室都统。”天祚二话不说,转身面北稽首。礼毕,娄室请天祚上马,契丹皆解甲,辽亡。

天祚降,金国已无内顾之忧,遂议侵宋。当年秋高马肥之日,边报从中山府接二连三地传来:

十月五日,中山府奏报,女真国相粘罕与契丹降将耶律余睹统领大队兵马,到蔚州柳甸阅兵。

十月十八日,中山府奏报,金国点集女真兵一万五千人、辽东一路征召的渤海兵五千人、奚军二千人、渤海铁离军二千人,将其一分为二,分别派往山前的平州(金初南京)和山后的云中(金之西京)两路屯驻。

十月二十一日,中山府奏报,金国点集女真正军并汉儿军渐次前往云中府等处。又奏,金人又于河东蔚州、飞狐县等处屯聚军马,收集粮草,各路细作回报皆称金人将欲犯边。

十一月三日,中山府奏报,女真国相粘罕下达命令,要求云中府所辖各县乡军,人人各自准备军资器械及行军营帐,赴云中府缴纳报到。金人还在山西一带添屯兵马。

十一月十七日,中山府奏报,金国平州都统要求所辖各属县选征壮士充军,并有军马到奉圣州屯驻。

同期,宋朝还接到了太原知府张孝纯的奏报,称金人遣使到太原,说要归还山后云中土地,请宋朝派人到云中商议交割事宜。对于金人的烟雾弹,道君皇帝赵佶仍旧抱有幻想。于是诏令童贯即刻启程赴太原,又责成童贯宣抚司,以马扩、辛兴宗为使副,于十一月十九日持宣抚司文书出使云中。

使团一行从太原迤逦北上,不久就到了代州,就地于城中休整。天色向晚,马扩闲来无事,出馆驿,到代州城中了解边地民情。马扩到一酒肆中听曲儿,有小二上前招呼道:“官人吃些什么酒,汾清、干酿都是有的。”马扩道:“我有公干,不便饮酒,来碗冷淘凉面,上些茶水,也就好了。”小二高声唱喏,又问,“官人看似衙门里的人,该是从东京来的吧?此间战事将开,不知国家有何应对呢。”马扩道:“童大王已移司太原,有甚战事,官家自是运筹帷幄,指差各路衙门、官军支吾,定要保护黎元百姓周全的。”小二笑着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官军能有几分战力?此间义胜军兵骄将惰,金军一来,必是望风降顺的。”马扩道:“果然如此,我便要仔细观察一下了。”那小二叹口气道:“休谈国事。今晚我家头牌张小姐唱曲儿,官人有耳福了。”又道,“冷淘并茶点顷刻便到,官人稍事坐候。”马扩点点头。

不多时,果然有一女子在老仆的陪伴下,怀抱琵琶登台,肆中看客报以戏谑般的哄笑。而有浮浪之徒竟以轻佻言语撩拨。那女子也不恼,只是平静地坐下,眉头微蹙,指尖一抖,曼妙华音如水银泻地般,起起落落,密密匝匝,铺展开来,是一曲《霸王卸甲》。琴音传神,马扩便细细聆听,浑然忘了眼前的凉面。又见众人颇多轻慢言行,便心中暗自揣测这女子的来历。许久,一曲弹罢,女子在一旁休息。马扩叫来小二,取出一锭大银,道:“赏那女子的,可叫她过来说话。”小二道:“官人真是菩萨心肠。据闻这女子乃是燕中汉儿,身世凄苦,辗转流落此间,竟不招人待见。想是汉儿们与胡虏契丹相生相伴,已非我类,又常有助纣为虐,为害乡梓之举,故而民多怨怼。契丹亡国,汉儿们有如丧家之犬,杂入我境,与南人争食,故而又多招嫉恨。”马扩道:“殊是可怜。”小二叹口气,便拿了银两,代马扩去打赏那女子。

不久,那女子来到马扩身旁致谢,道:“官人慷慨,赐我如许大银,奴家怎生过意得去。”马扩笑道:“娘子、老人家,请坐下说话。”于是两人战战兢兢地坐下。马扩笑道:“娘子无须顾虑。在下闲来,只为探究民情。适才听得娘子弹奏一曲,深合音律,又情真意切,十分钦仰,故而又对娘子的身世有些兴趣,如不见外,得能与闻一二,也好了了这桩心事。”那女子笑笑,道:“看官人爽朗豁达,奴家无意隐瞒,今日将平生之事说如官人知道,却又何妨。”马扩忙叫小二加添茶水。那女子又道:“奴家姓张,小名唤作绿云。燕山府易州人氏。乃是亡辽的遗民。”绿云将当日与刘光世、高世宣的过往简单地叙述了一下。马扩边听边叹。说完,绿云流泪道:“奴家以官人平易爽直,故而具实相告。只是奴家后来的经历,却是关乎身家性命,不知官人可托付否?”马扩见绿云身边的老仆很是焦急,频频地对主人使递眼色,绿云只是不理。马扩心里已自明白了几分。叫来小二,问:“小二哥,店中可还有雅间么?”小二道:“有的。官人是否要挪到雅间说话?”马扩取一锭碎银置于小二手中,道:“这是单单打赏你的,饭钱稍后一并给付。”小二笑得合不拢嘴,唱个喏,将三人让入雅间。

绿云跟着马扩坐下,道:“本就了无生趣,奴家今日便将过往经历说与官人知道,便死亦无憾了。”马扩道:“绿云娘子不必如此。在下马扩,乃是朝廷命官,官居保州廉防使。燕京我也是去过的。”绿云点点头,道:“南人轻视汉人,官人自是与别个不同。”马扩道:“民情如此,马某也是无可奈何。”绿云笑笑,道:“当日我入大辽军中,为于越王垂涎,被他收作小妾。奴家一介弱女子,但叫有口饭吃,便是做什么都愿意的,难得一个许大的官爷青目于我,自当殷勤侍奉,不敢有别的念想。后来燕京不保,奴家与于越王随太后出走,逃出了松亭关。因于越王与大石太师意见相左,便分了兵马,我与于越自入奚地。到了箭笴山不久,于越自立为大奚国神圣皇帝,我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妃。想起那时,何等风光。其时皇上优宠专幸,无以复加,我便是在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可惜好景不长,黄梁梦断。由于国中缺食,皇上于六月间兵出卢龙岭,攻破景州。又败常胜军张令徽、刘舜仁于石门镇,陷蓟州,继而寇掠燕城。”

马扩打断道:“后来这些,马某也都有所耳闻。其时奚王兵锋甚锐,颇有过河犯京师之意,我朝之中人情汹汹。彼时官家忧心燕山,责问童太师,童太师则自京师移文知燕山府事王安中、同知府事詹度、郭药师,切责之。随后,王安中命郭药师大破奚王,乘胜追过卢龙岭,杀伤过半;奚人从军之家悉为常胜军所得;又招降奚、渤海、汉军五千余人。”是啊,绿云叹息道:“彼时国中汹汹,皆以父母妻子陷于宋军而归罪皇上,军心离散。八月十五日,皇上又败于峰山,被部将耶律阿古哲、外甥乙室八斤和家奴白底哥等人袭杀,首级函献于宋皇。其时我在国中,阿古皇后刚烈,闻主上崩,亦立时自刭以殉。我不愿就这么死了,于是与亲信汉儿奴仆一起出逃。不敢入燕山,便辗转汴京,最后流落到了河东代地。”绿云叹了口气,又道,“奴家本就该死了,苟活至今,惶惶如丧家之犬,活着,也是残喘一口气息,了无生趣。”

马扩听罢有些感伤,伸手在袖袋中摸索片刻,摸出一锭大银并一些散碎银两,道:“马某身上也就这些了,娘子身世凄苦,今后休再卖唱了,找个好人家嫁了罢。”绿云笑笑,将银两推回马扩跟前,道:“官人殊是厚道,你给了奴家这些,少顷却如何结账酒钱?官人已给了许多,奴家一并感激不尽了。”马扩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置于绿云面前,道:“马某明日便要北行了,多事之秋,生死尚且未知,钱财带在身上却有何用?此乃是官家御赐之物,我将此物赠与娘子,一来作个念想,二来将来若是穷蹙之时,兑得一些银两以作救急,须是好的。”岂知绿云已是红泪双垂,啜泣道:“奴家遭际苦毒,命如漂萍,却得官人不弃,青眼相看。奴婢来世作牛作马,以报官人恩德。”马扩只是淡然笑笑,道:“不必如此。”

第二天一早,马扩领着使团启程。乌云压天,风雪欲来,使团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揣着一分忐忑;天光不明,冬雪寂寂,更撩动人心深处那一缕感伤的琴弦。笃笃蹄声牵起辘辘轮响,一行人向着北门迤逦而去。

城门刚刚开启不久,人流已自络绎。出了城,马扩让使团集结休整片刻,却见道旁停着一辆破落驴车,一个素袍女子怀抱琵琶,婷婷立于车旁,老仆兀自坐在车辕上打盹。

马扩让使团稍候,赶忙迎上前去。女子翩然行礼,道:“绿云来给官人送行。”马扩点点头。于是绿云在一旁木墩上坐下,弹唱一曲《阳关曲》。马扩看着绿云被冻红的双手撩拨在琴弦上,心中一阵酸楚;又看绿云被冻红的鼻尖下,两片红唇兀自发颤,又看着绿云那褶旧的衣襟,略微零乱的秀发,顿觉悲从心来。一曲罢,马扩蹲下,下意识地抓住绿云的双手,问:“冷么?”绿云笑着摇摇头,抬眼看马扩,道:“官人流泪了。”马扩忙收了手,将眼泪擦干,笑笑道:“娘子弹唱得真好。”绿云道:“官人若是爱听时,等官人出使归来,奴婢再为官人弹唱。”马扩点点头。

绿云站起身来,默默地为使团送行,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出代州,马扩一行取道边隘堡寨茹越寨,准备出应州,去往云中。到得茹越寨,有接待的官员道:“近日边报频仍、贼情汹汹,使副二位大人仍要往赴云中么?”马扩点点头。那官员又道:“金人狼戾横暴,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啊。”马扩道:“使命所在,死且不避。”又问,“对了,刘都头,近日边境上都有些什么警情?须知童大王差遣我等出使云中,探察金人是否有南侵之意,也是使命之一啊。”那刘都头道:“不久前,隆德府义胜军叛变,王禀、耿守忠两位大人领兵追击,但还是有三千人逃到了金国,向金人具言中国虚实啊。粘罕以这些人为先头部队,已经突破五台山、繁峙县一带的边界,从山路向我国进军了;又有从易州叛逃到金国的常胜军韩民义部,则是从飞狐、灵丘一带向南进兵,金人两路出击,目的就是来探察我朝边防的应对和实力。”马扩大吃一惊,忙问:“军情上报了么?”“报是报了”,刘都头道,“可是上头不以为意,觉得不能为了两股土匪干冒破坏两国关系的风险。”马扩忿然道:“这如何竟是土匪,分明是金人南侵的先锋嘛!”刘都头道:“末将人微言轻,还请马承宣代向宣抚司禀报,使国中早作防备才好啊。”马扩当仁不让,立时修具书札,信中具报边境警情,请童贯紧急调派各路军马防边,希望宣抚司能趁着金人或忙于谈判,进兵暂缓之际,早日将边防事务布置妥当。信札书就,马扩命人以急递飞报太原童贯宣抚司处置。

翌日一早,使团进入金国地界,没成想却受到金军的蛮横阻拦。一名金国边防驻军的军官在大帐中喝问马扩:“是谁让你们来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大金国向来只以刀兵说话,没什么好谈的。要得云中,你们只管整备兵马,杀过来就是,就怕你们杀不过来啊。”随即哈哈大笑。马扩强抑怒火,平静地回道:“云中本是汉地,后晋时失陷于旧辽。我朝与贵朝大圣皇帝立有约定,云中之地便是在归还的地土之列。庙堂契约,自有君王厘定,神明鉴之,不是你我这些做臣子的所能左右的。再者,今番北来,我等也是应了贵朝元帅国相的邀约而来,不然何以成行?”“呸”,那金将啐道,“你说是国相邀约,便就是国相邀约了?我还说不让你们北上是我朝郎主的旨意呢。”马扩哂笑道:“捏造圣旨可是欺君之罪,这话是乱说不得的。”那金将拍案而起,道:“使人忒也大胆!来人,将南使拘留看管,匹马不得北进!”马扩道:“还请郎君速速领请元帅国相教旨,若是耽误了军使行程,元帅国相怪罪下来,郎君怕是担待不起啊。”金将冷笑道:“此事自然是要呈问元帅国相的。可在教旨下达之前,你们就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儿呆着吧。”

使团一行为了达成使命,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可是这一等就是好几天。这一天,粘罕的许可令下达,但只允许马扩领三人随行。马扩无法,除副使辛兴宗外,又带了一名书记官,一名支度官。

四人好不容易到达云中,却得到指示,前往城中校场去见粘罕。

来到校场,只见黑压压无数金兵布列于前,鲜衣怒马、白刃如林、旌旗猎猎、甲杖森森;令出于中军,必响应于行伍。随着令旗的指示,各队列变幻相应的军阵,严整划一,准确迅捷。

马扩领着辛兴宗等人,一言不发,穿过层层刀门,终于来到粘罕帐前。有执事军官喝道:“南使行庭参之礼。”马扩凛然道:“元帅国相不是国主,大宋使节不便以庭参之礼相见。”粘罕使人质问:“使人此来,是代表国家来的么?抑或是代表宣抚司而来?若是代表宣抚司而来,如何行不得庭参之礼?”马扩不能答,想起临行时童贯嘱咐:“见粘罕休要争间礼数,且了大事。”轻叹一声,与辛兴宗稍一商量,四人入帐,拜粘罕如见国主之礼。

粘罕斜倚胡床,冷冷地问道:“军使见我威武之师,比之贵朝,却是如何呀?”马扩道:“贵朝起于微末,十年而吞强辽,军威自是煊赫。”粘罕冷笑几声,道:“我朝皆因旧辽妄自尊大,不讲信义,故而派遣军马讨战,数战而摧折之,十年而吞亡之。可见任他再大的国家,若是不讲信义,在我女真军马的面前,都只能俯首系颈,匍匐求饶。”

马扩道:“两朝自‘海上之盟’以来,已交好数年。对于原初的约定,我朝向来谨慎奉行,不敢有丝毫错失。贵朝大军南下,我朝亦按元约起兵相应;贵朝许以燕京之地,我朝亦按元约将旧辽岁币转与贵朝,并依后约,加百万代税之钱,如数交迄,不曾缺失;期间童郡王改任其他职事,谭稹因不知燕山旧事,故而做了一些诸如收纳张觉等不当之事,我朝亦以两国交好为重,将其罢职。可见我朝向以信义为本,元帅国相却如何拿来与旧辽相提并论呢?元帅国相不若收了兵马,两朝只依旧约,将山后土地一并交割了,此后两国百姓安居乐业,各享太平,岂不强似岁岁征战,无休无止?”

粘罕冷笑道:“你家是无人使唤了么,前是童贯,后是谭稹,尽用些刑余之人,只将大事委任宦官。谭稹纳张觉,收平滦,并接纳亡辽旧臣民户,收聚燕云胆勇,除常胜军之外,又成立义胜军以对抗本朝,做出许大错事来,只一句不知燕山旧事便可以搪塞的么?山后地土归于贵朝,我大圣皇帝最初是答应过的,只因我大圣皇帝为人恩厚,重信然诺,既已定下盟约,必当谨守约定,以成两国欢好。没成想我大圣皇帝中道崩殂,尸骨未寒,棺椁未及运回国中,便有了先前提到的贵朝种种败盟之举。本朝虽然多次前来追取亡辽余孽、职官民户,又屡屡晓以厉害,而贵朝却只是虚行文书,搪塞应付,往往又夸耀自己幅员万里、国富民众、又拥雄兵百万。我朝虽然国小兵弱,却是从来不敢失去道理,如今便要与你泱泱大国大致论出个是非曲直。”

马扩道:“常胜军是我朝从旧辽接手过来的军队,义胜军是为了安置燕云汉儿,使其不因衣食无着而沦为盗寇,都是为了安置流民,兼顾边防,并不会对大金国构成威胁。两国自夹攻契丹,已交好多年,从来都有着一致的立场和利益。山后土地本是汉地,依照旧时约定,便要交还给我朝,而贵朝却迟迟没有交割。我朝念在天祚尚未被执,故而也不强行催逼。如今天祚落网,贵朝在山后的顾虑已经消除,便到了可以交割土地的时候了。早先元帅国相邀约我等前来,想必也是为着这件事情。”

粘罕道:“将山后土地交予你家,却叫我大金人马往哪里安置?”马扩道:“山后土地本是汉地,贵朝治理起来殊为不便,况且童郡王宽厚,此番只叫交割应州、蔚州并飞狐、灵丘两县便算告一段落,云中尚在贵朝手中,并不会无处安置军马。童郡王说了,如若元帅国相首肯交还两州两县,便告知一个确切日期,双方各自出榜安民,军队各自退守。而日后国相不管想要何物,但请谕示,童郡王自当一一奏明天子,尽力满足。”说到这里,马扩低下了头,心情有些沉重,知道自己此番言语一出,便是将朝中怯懦畏战的心理表露无遗,又将奴颜婢膝的面目昭示天下,自己虽然只是代理人,实在也是窝囊至极,却也无可奈何。马扩心道:“若是能够消弭战端,此番出使的屈辱忍忍便是了。”

粘罕冷笑数声,问:“你家还想着要应、蔚两州?山前山后乃是我家旧地。你家做了如许错事,我家主上正自生气,你家该当再割取些土地给我家,以示反省赎罪,才是正理。”

马扩强抑怒火,诚恳地说道:“两国自缔结‘海上之盟’以来,使者往还,历数年而有今日之泰宁,两国都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花了多少心思才迎来一个太平盛世,岂可一朝而废呢?如今契丹已灭,眼看着两朝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共享太平了,如若轻起刀兵,又岂是天下苍生所愿看到的呢?如今贵朝所用之人,大抵是些契丹旧臣,其中不少人又得身居高位。这些人怀抱亡国之恨,一心想要报怨于旧仇。如若两国交兵,死一个南人,是为契丹报仇,死一个女真人也是为契丹报仇,试问这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的蠢事,咱们能做么?况且我朝河北河东两路城池坚固,河北有塘泊,河东据山险,又两路民风自古尚武,军民皆习战斗,如若战衅一开,必将以死守土护家。他们据坚城而守之,贵朝兵马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么?今日元帅国相耀兵于马某事小,若耀兵于南朝,南朝终不是昏弱契丹,战衅一开,却又不知要迁延至何年何月方能结束了。如今贵朝已灭了契丹世仇,又得南朝金帛,当可早早休兵,早日得享太平殷富,这才是正道啊。”

粘罕点头道:“你说得也煞好!只是你南家说话,多好虚妄之辞,往往说得天花乱坠,做出来却南辕北辙,不能取信于人。”顿了顿又道,“多逞口舌无益,你们几位使人这便告退吧,我会另遣使人去你家宣抚司商议大事。”

当晚,出乎马扩等人意料,金人在馆驿盛情招待了马扩一行。伴食的撒卢母与马扩叙旧,思绪万千。撒卢母道:“也力麻立大人当年来到我国中,意气风发,信手射取黄獐,深得我大圣皇帝的嘉许。至今我还记得,当年主上说,‘射得煞好!南使射中,我心上快活。’”马扩笑着点头道:“是啊,大圣皇帝豪迈而质朴。”叹了口气,又道,“直至现在,大圣皇帝圣颜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却已是天人两隔,能不叫人叹息?”撒卢母长叹道:“转眼间五年就过去了,当年之事宛在昨天,却已换了世界。”马扩道:“谁说不是呢?”撒卢母有些怅然,忍不住道:“我家招待使人,只此一回了。”马扩心下一凛,道:“真要见仗了么?”撒卢母道:“也力麻立既然不是外人,撒卢母也就实话实说。当年交割燕京的时候,有些个不愿北迁的燕人就劝元帅国相向大圣皇帝进言,说‘燕山本非大宋疆土,彼不能取而我取之。燕地富庶又兼形胜,必不可与南朝。’元帅国相深以为然,但在大圣皇帝面前,却碰了壁。大圣皇帝对元帅国相说,‘我与大宋海上信誓已定,不可失也。待我死后,悉由汝辈。’”马扩体味阿骨打“待我死后,悉由汝辈”的意思,点了点头。

翌日,马扩一行启程回国。途中看到一路路金军整装待发,马扩心情沉重。一封封边报急警驰入宣抚司中,却不知其肯采听几何?这一日入代州,行经北门,马扩徒然四顾,却不见绿云踪影,心中更添怅惘,心道:“浮浪女子,有如过眼云烟,许是早将我马扩忘却了吧。”又兼身负使命,便不敢多作停留,在代州止宿一夜,便早早登程,十二月一日抵返太原。

得知马扩返还,童贯立时召见,心情有些沉重地问道:“燕山府战端已启,云中却是什么景况?”。马扩将此行经历一一告知童贯。童贯大惊,道:“金人国中初定,些少人马屯在边境之上,却敢便做如许大事?”童贯急得来回踱步。马扩道:“马某去年出使云中回来,便曾告诫大王,金人心怀叵测。又劝大王选取十万精兵,分三路屯边,防备金军的同时还可以震慑常胜军;在任丘时,马某又和大王讨论天祚被擒后,宋金两国可能会面临的新情况;在保州,某又呼吁大王尽快备边;在京师,某劝大王提十万大军,出巡压境,并与金人尽快交割山后土地。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马某知道金国受契丹降臣挑唆,对我大宋觊觎已久,便死死抓住我朝接纳张觉和旧辽归朝臣僚一事,终于挑起战端。可是大王始终不肯相信马某之言!”见童贯有些气沮,马扩知道自己有些激愤了,便将语气缓和下来,道:“大王此时备战,量也不迟。只要积极备战,金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打得进来的。”

童贯有些慌乱地说道:“我自从接到你从茹越寨发回的警报后,就即刻发文至太原、真定、中山、河间以及燕山等路府,令其整军备战;又令郭药师排办军马,出城下寨;而在河东,如今集合太原府的正军、民兵、义勇、胆勇、义胜等军,当有数万之众。我已下令,征发胆勇敢战军人,发往边关戍守,更令李嗣本于代州城附近勘察可以屯驻十万人的寨地,最近又让他摆阵耀兵,搞得声势很大。金人看咱们声势浩大,量也不敢轻易来犯吧。”马扩看着堂堂广阳郡王示弱至此,直像一个犯了过错,恳求原谅的孩童,也只得好言安慰几句,道:“但愿如此吧。河北河东城池坚固,人皆习战,纵然金军南下,当能挫其锋芒。”

两天之后,粘罕派出的军使王介儒和撒卢母也到了太原。使副二人气势汹汹、傲慢跋扈,倒愈加显出童贯的奴颜婢膝和曲意逢迎。金使带来一纸檄文,名曰《牒南宋宣抚司问罪》。其中措辞强硬但略无新意,无非还是指责宋朝接纳张觉和旧辽富民等几桩陈年旧事。

撒卢母道:“无帅国相已自云中起兵,直薄马邑而营,我等此行便是来告谕此事的。”童贯作惊讶状,道:“许大国事,且须商量。何故便有此事?”撒卢母冷笑道:“军马已起,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王介儒则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让贵朝慌了手脚,贵朝计较得失,要与我朝商量,也不是不可以的。”童贯大喜,媚笑道:“好商量,好商量。使人路途劳顿,请先至馆驿休息,本王马上派遣馆伴前去说话。使副二位大人有甚需索,尽管吩咐,本王自当竭力筹办。”撒卢母和王介儒显然一人唱的红脸,一人唱的白脸,直把童贯玩弄于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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