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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指南向北趋大漠 神将鬼军下河东

到得第三天,会宁城内的风声渐渐平息。这天夜里,阿遥和赵豫穿上了夜行衣,从地穴密室中出来。阿遥道:“大哥哥,阿遥这个计策可妙?”赵豫笑道:“只有你能想得出来。”阿遥得意地笑笑,道:“大哥哥,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于是领着赵豫出了宅邸,直奔北门。

夜深人静,一切顺遂,又加上会宁乃是大金国腹地,四方承平,城上绝少士兵巡逻。两人缒城而下,轻轻松松地逃离了会宁。走到半夜,赵豫问:“阿遥累不累?要不大哥哥背你。”阿遥笑着摇摇头道:“大哥哥对阿遥真好。不过,咱们很快就不用自己走了。”“为什么?”赵豫问。阿遥拉着赵豫的手道:“大哥哥,阿遥带你去个地方。”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山谷。阿遥做个手形,放在嘴上一声呼哨,便拉赵豫坐下来静等。须臾,大地发出微微轰鸣,响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一匹骏马来到阿遥面前。借着月光,赵豫打量着这匹枣红色的骏马,只见其前额高挺,骨骼隆健,四足厚实得有如吊钟,浓密的长毛覆盖了整个马蹄。阿遥上前抱着马脖子,将脸贴在马的前额上,喃喃地说了几句女真语,便对赵豫道:“这匹马的名字叫孤稳,也就是玉的意思。这里是皇家林苑,阿遥经常来这里骑马,孤稳已经三岁了,跟了阿遥两年,我俩感情可好了。”赵豫点点头,道:“马是通得人性的。”于是也上前与孤稳亲热亲热。赵豫对孤隐道:“你虽然听不懂汉语,但从今天开始,咱俩也是朋友了。你是完颜达吉的孤稳,而完颜达吉则是我的孤稳,你,明白么?”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直笑得阿遥前仰后合。

两人骑上孤稳,向北小跑而去。阿遥道:“大哥哥,你可听到流水的声音。前面就是混同江,咱们溯江而上,就可以绕过金山,又沿着混同江的上游斡难河向西直至源头,就离镇州可敦城不远了。”赵豫点点头,道:“多亏了我的好阿遥,咱们才能这么顺利地逃了出来。”阿遥笑道:“阿遥还能给大哥哥指路,给大哥哥做好吃的,还能讲故事,和大哥哥说笑。大哥哥,阿遥这么好,你可得好好珍惜。”赵豫道:“阿遥便是上天赐予我赵豫的无价之宝,赵豫这一生一世都要珍惜。”阿遥很开心地倒在丈夫的怀里,两人一马,小跑着向北一路向北。

为了节省马力,两人沿途走走停停,多作休息。沿途多是草地河滩,初夏景致,草长林青,天空湛蓝,风景独好。到得夜晚,两人又相互依偎着徜徉在河边,抑或是手牵着手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天高地辽,风清月朗,两人时常情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人间的美好,无过于此。

沿途遇到牧民猎户,阿遥会用女真语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对方每每热情地邀请两人到家中做客。就这样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来到了茫茫的大草原。所遇牧民,语言已经不通。两人知道,女真国土已过,这里该是斡难河靼鞑茶扎剌部的地界了。由于人生地不熟,两人不敢多作停留,向当地牧民购买了马匹和衣物,便换了装束,日夜兼程,沿着斡难河向西疾驰而去。如此一来,行程大为加快,不几日便到了斡难河源,又一路向西,终于看到了穿着辽军服饰的巡逻队。

赵豫上前道:“我是大辽萧太后普贤女敕封的兰陵郡王,北院枢密使耶律佛哥的兄长,你们可否带我去往可敦城谒见萧王殿下?”士兵中有认得赵豫的,热情地下马行礼,道:“果然是赵郡王。萧王和佛哥林牙都在可敦城,咱们这就回城吧。”赵豫与阿遥大喜,跟着辽军小队行进。赵豫道:“很快就可以见到无伤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知道绘儿见了咱俩会作何感想。”阿遥道:“大哥哥,阿遥不担心。我在云中时,与佛哥林牙有过间接的交往,知道林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阿遥是真心爱着大哥哥,相信林牙是能够理解的。”赵豫点头道:“但愿如此。”

杨绘听闻赵豫到来,大喜过望,又听闻有一女子骑马随行。便问报信的士卒:“此女什么装束?”答曰:“与赵郡王一样,乃是当地牧民的一般装束。”杨绘又问:“此女可能骑马,是否佩带武器?”士卒答道:“单独骑一匹枣红骏马,腰间佩剑。”杨绘点了点头,于是大张排场,着全副戎装,在军营中等候,以兵礼相迎。赵豫与阿遥随接引的禆将来到营前,见兵士列队齐整,刀戟森森,摆出许大架式,赵豫道:“绘儿生气了。”阿遥点点头,道:“大哥哥不必担心,凡事有阿遥承担。”赵豫一把抓起阿遥的手,道:“自然是大哥哥一力承担。”阿遥只是深情地望着赵豫,不再说什么。

两人走过层层仪卫,到得中军大帐。只见杨绘高高在上,仪态威严,英姿飒飒。赵豫领着阿遥行了个军礼,道:“赵豫参见佛哥林牙。”杨绘冷冷地点了点头,问:“我清儿妹妹可好?”赵豫道:“清儿在汴京的老宅中安住,只因我做了金人俘虏,才辗转至此。”杨绘听罢点了点头。阿遥道:“渤海人李牧遥参见佛哥林牙。”“渤海人?”杨绘冷冷地问。阿遥道:“当年在南朝滁州,牧遥与林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林牙可还记得当年狱中搭救赵豫哥哥和清儿姐姐的事情?”杨绘沉吟片刻,冷笑道:“如今,你与你赵豫哥哥的关系怕是非同一般吧?”阿遥点点头,道:“实不相瞒,牧遥乃是赵豫哥哥新过门的妻子。”杨绘冷眼看了看阿遥,又问赵豫:“我清儿妹妹做了什么对不住赵郡王的事么?”赵豫摇摇头,道:“没有。”杨绘又问:“我清儿妹妹不美了么?操持家务懒惰了么?”赵豫摇摇头,道:“清儿美丽不可方物,贤惠不违四德。”杨绘又问:“我无伤外甥日夜思念父母,常自向隅而泣。你却忍心不要无伤了么?”赵豫流泪道:“我这个做爹爹的,何尝不是日夜思念无伤,怎会弃之不要?”杨绘抬头叹了口气,道:“我尚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又对禆将道:“带赵豫王和夫人下去休息,好生招待。”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辽人给赵豫和阿遥安排了上好的住宿和饮食,在礼节上也丝毫未有亏缺。然而直至入夜,也没有佛哥林牙再次召见的消息,更不用说拜谒萧王耶律大石了。赵豫只是怅然失落,叹息摇头。阿遥道:“大哥哥不要难过,阿遥说过,凡事都有阿遥承担。”说罢转身出门。赵豫连忙叫住阿遥,问:“你去哪里?”“与佛哥林牙讲道理去。”阿遥道。赵豫关切地对阿遥说:“阿遥,别去了吧,能有什么道理可讲?终归是咱们理亏,须怨不得绘儿。早知如此,咱们直接南下就是。一刀一枪与金人拼杀,能挡得住多少金兵便挡多少,挡不住时,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阿遥道:“大哥哥,你要相信阿遥。”说罢笑笑,示意丈夫不要担心,便即推门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阿遥回来,长舒了一口气,道:“说清楚了,林牙已经不生气了,大哥哥,咱们明天就可以拜谒萧王了。”赵豫很讶异地问:“阿遥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阿遥一说,一切恩怨就都化解了?”阿遥只是笑笑,道:“大哥哥不需多问了。阿遥很累了,咱们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早点儿睡吧。”

第二天一早,赵豫与阿遥离开馆驿,去都堂拜谒耶律大石。刚出门,见杨绘已在辕门等候。赵豫讶异地望着阿遥,道:“你这个小鬼,竟使了什么招术,能让林牙的态度有这么大的转变。”阿遥笑笑,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已。”杨绘见二人出来,便迎上前来,作揖道:“哥,嫂子。萧王已在议事堂等着你们,你们这便随我入见吧。”“绘儿,你……”赵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杨绘双眼有些红肿,便问,“你的眼睛。”杨绘笑笑,道:“昨夜四更才睡,故而如此。”赵豫看阿遥很庄重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便心下稍安,知道阿遥并没有使什么小伎俩,也许真像阿遥所说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会有今日之状况吧。

有仆役牵过马匹,两人便随着杨绘,往见耶律大石。大石正在议事堂与众将商议大小事务,见有通传,便叫大家停了下来,召赵豫入见。见到赵豫,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与赵豫熟识的斡里剌、查剌阿不等人,纷纷上前与赵豫拥抱。大石也很激动,道:“终于又见到赵豫兄弟了。燕京一别,已经三年有余了。”赵豫感慨道:“此番来到漠北,得见故国风物,感慨无极。初见可敦城,见城防坚固,楼橹完备,赞为漠北金城;又见马匹孳生之盛,不可胜计;而军容齐整,甲胄耀日,颇有撼动乾坤之气。大辽中兴,实赖大王之力,赵豫爱戴大王之情,无以言表。他日南朝若能扭转败局,赵豫当投归大王麾下,共襄中兴盛举。”大石问:“赵豫兄弟便放不下南朝么?前日我听南边来人说起金人攻汴之战,南朝君昏臣懦之状,每每令人扼腕叹息。若使我大辽能有如许兵马,必叫金人匹马不还。若不是还有李纲、种师道这样的忠臣,汴京怕是已经落入金人之手了。”赵豫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彼时我就在汴京。李纲大人实在是国之干城。而朝中奸佞结党营私,使大好的形势屡屡转衰,实在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啊。然而赵豫生在南朝,长在南朝,南朝飘摇,赵豫岂能坐视?故而此番前来,向大王借兵。南朝安则漠北安,南朝亡,则大辽亦无力对抗幅员万里之庞然大国也。当年道君皇帝不懂得这个道理,助纣为虐,今日形势颠倒,大王必要借兵相助,才能保得共存啊。”大家听赵豫这么一说,纷纷表示赞许。

大石低头沉吟半晌,才道:“赵豫兄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我可敦城地处荒僻,人烟稀薄,纵使休养积年,可用之兵也不过两万,仅能聊以自保,实在是无力南下,往救南朝啊。”杨绘笑道:“想当年我哥哥救燕,单人匹马出城,还不是硬生生拖住了刘光世大军?大王,兵不需多给,给个几百人使作资本即可。南朝此刻正是生灵涂炭之际,家国破败之秋,两河之人痛恨金贼,无不愿意死战以自保。只要能有善战之人统御之,必可壮大声势,不数日而兵员过万,便要十万之众,也是旬日可得啊。”大石笑着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他日赵豫兄弟在两河站稳了脚跟,自立为人主又有何不可?届时,咱们南北夹击,杀灭金人,恢复南北两朝旧时形制,也是指日可待啊。”阿遥道:“我大哥哥是忠厚之人,一定不肯僭越称尊。”大石道:“嫂夫人此话差矣。想我赵豫兄弟也是南朝哲宗皇帝血脉,便是称尊,有何不可?我也是由人臣而至称尊。昏主无道,有德者自居之,拯救万民于水火,重扶社稷于将倾,善莫大焉,何罪之有?”赵豫笑笑,道:“大王乃是太祖皇帝八世曾孙,名正言顺;我赵豫算什么,便是先帝血脉,也没有人会去承认,更没有证据。赵豫做事,无愧于心即可。大王若能借得生兵,他日赵豫必当图报大王。大辽本是我的母邦,大王不须多虑。”大石道:“好!既如此,佛哥贤弟,你即日便在军中张榜招募愿意南归的汉兵,若有契丹人愿意南下,本王也可考虑。”“得令!”杨绘答应着,与赵豫点头相视而笑。大石又修书一封,备言所以出兵河东的缘由,并表达希望与南朝联手之意。书就,用玺。众人与赵豫久别重逢,又纷纷拉着赵豫共叙别情,聊些见闻。

从都堂出来,已近午时。杨绘道:“哥哥嫂嫂到舍下吃个便饭如何?无伤知道他爹爹来了,昨儿一宿没睡好,今早若不是他熟睡不醒,我便已将他带了来见哥哥。”赵豫大喜,道:“如此甚好。”阿遥笑道:“大哥哥思念无伤,此来一路上反复念叨着这孩子,巴不得立时得见呢。”三人上了马,穿街过巷,款款而行。所见商贾云集、店肆喧嚣,穿着各种服饰的人们来往不绝。赵豫赞道:“大辽君臣治理有方,各族人民和乐相处。此间繁华,不亚于南朝大邑啊。”阿遥道:“所以咱们来这里,是来对了。”杨绘笑着点点头,道:“我大哥大石林牙治国有方,执政清明,公平大度,故而各族臣民拥戴,四方部落威服。总有一天,大哥会在这草原上燔柴祭天,即皇帝位,复兴大辽。”赵豫和阿遥点头称是。

不多时,三人到得一座大宅子跟前,见匾额上写着“南院大王府”。杨绘道:“咱们到了。”赵豫指着匾额问:“绘儿,你什么时候当上南院大王了?”杨绘笑笑,道:“这是你妹夫的职位。”赵豫惊喜地问道:“你与斡里剌已经成亲了?”杨绘笑首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他,能够活着回镇州,就嫁给他。”赵豫道:“绘儿能将前尘往事忘却,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是高兴。”杨绘叹了口气,道:“世上之事,岂是都能顺随人愿的。像哥哥这样,前有清儿,后有牧遥,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家斡里剌虽然不谙诗词风月,为人粗犷颟顸,但至少他是真心地爱我、敬我,一心一意地待我。能够嫁给这样郎君,我杨绘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边说着,三人便进到宅中。阿遥笑道:“听说萧斡里剌文韬武略,是难得的帅才。好女嫁英雄,林牙姐姐,你一点儿都不吃亏的。”杨绘对阿遥笑笑,拉着阿遥的手走入堂屋。无伤早在使女的陪伴下在堂中玩耍,见到姨娘回来,喊了声“姨娘。”又见到姨娘身后的爹爹,大叫一声,扑到赵豫的怀里。赵豫抱起无伤,喜极而泣。赵豫又为无伤引见阿遥,道:“无伤,来见过小娘。”无伤上下打量阿遥,道:“小娘好漂亮,无伤喜欢。”一句话叫阿遥乐不可支,凑到无伤跟前,道:“小嘴巴真甜呀,小娘也喜欢你。来,让小娘抱抱。”

阿遥抱着无伤在一旁玩耍,赵豫对杨绘道:“如今你夫妻俩真可谓是珠联璧合,权倾朝野了。”杨绘不无忧虑地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好在大哥心胸宽广,不以为意。但自古功高盖主,总归是没有好结果。”赵豫道:“惟有谦虚谨慎,韬光养晦,方可保得无虞。”杨绘点头称是。吃过午饭,杨绘已叫人将赵豫和阿遥的行李、马匹搬了过来,让两人在府中住下。到得晚间,斡里剌才回至府中,一家人和和乐乐,围桌共食,相谈甚欢。而赵豫得与无伤朝夕相处,快慰无极。

第二天中午,杨绘自外间归来,进门便道:“哥,我已给你召集了一千精兵。各营汉兵大多思乡心切,又见是哥哥你领兵,榜文张贴了没多久,一千定额便已招满。”赵豫喜道:“如此,可以往救太原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豫检阅部属将士,整备粮秣马匹,制定行军路线,忙得不亦乐乎。所幸有阿遥从旁协助,一切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便万事具备,可以启程了。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后院观天赏月。赵豫道:“明日我与阿遥就要南下了。此行生死未卜,无伤仍旧托付给斡里剌哥哥和佛哥妹妹代为照顾。”斡里剌道:“大舅放心,我与你佛哥妹妹都视无伤如同己出,他在这里过得很好。”赵豫微笑着点点头。又对无伤道:“孩子,快给你姨夫姨娘磕头。”无伤从阿遥的膝上跳下来,欣欣然给斡里剌和杨绘磕了三个响头。众人皆笑。阿遥赞道:“无伤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赵豫又道:“此番南朝防秋,若能君臣悔悟,奋发图强,驱金人于塞外,致得天下太平,则我当携清儿北来,还事大辽。若是不幸败亡,此番便是永诀。”此话一出,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但赵豫说的又是大实话。斡里剌举杯提议道:“干了这杯,为大舅和嫂嫂壮行。”众人一饮而尽,而无伤则望着爹爹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大石领着文武众臣,在军营校场为赵豫夫妇及一千将士送行。军乐奏罢,大石道:“金贼夺我疆土,毁我家园,杀我亲人,辱我妻妹,此不共戴天之仇。非我不愿挥师杀贼,光复社稷,只因贼势方炽而我势尚微,故养兵以待时日也。今日有我大辽兰陵郡王赵豫领兵南向,一为与南朝联兵共驱强敌,二为一试兵锋使金贼不敢轻我。然而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此一去九死一生,或将埋骨旧疆,亦你我忠义武人之所愿也。壮哉我大辽郡王!壮哉我大辽武士!所在皆胆勇之兵、三军楷模。共饮此酒,彰表忠节!”一千人举杯共饮,豪气干云,然后策转马头,出城南向,剑指太原。赵豫拜别了大石及一班文臣武将,领队出发。杨绘则与无伤同乘一马,与斡里剌一道,将赵豫一行送出十里之外。路上,杨绘对阿遥道:“阿遥妹子,好好照顾我哥。”阿遥很认真地点头答应。走着走着,阿遥已是泪湿沾巾。赵豫关切地问:“怎么了?”阿遥道:“没什么,就是难过。阿遥受不得这样的场景,一会儿就好了。”

临别了,杨绘洒泪道:“哥哥嫂嫂保重,战不利则返归漠北,不要勉强。胜也好,败也罢,可敦城永远张开双臂,欢迎你们回来。”赵豫含泪点头,与杨绘夫妇及无伤挥手道别。无伤下马,哭着朝爹爹磕了三个响头。赵豫不忍相视,与阿遥一道,并辔向南驰去。

一行人晓行夜宿,过沙漠,渡黑水,沿着当年大石北进的道路,一路南行。由于都是百战之兵,又是准备充分,因而很顺利便行至丰州振武,一路上与小股金军有过交锋,无不是大获全胜。然而一千人的队伍,终归是引起了驻守云中的兀室的警觉。

于是一行人绕过大同府,直插朔州马邑,倍道而行。队伍潜行在马邑附近,有老兵请求回家省亲,赵豫于是与阿遥一商量,队伍就地扎营,嘱咐其人快去快回。半夜里,几个人回来,无不痛哭道:“家中父母早被金兵杀死,村庄破败,十室九空,但见村口鬼旗招展,而兄弟姐妹不知所终。”所在将士,闻者无不动容。赵豫长叹道:“生灵涂炭,一至于此。此行一入西京旧地,所见多是痛失亲眷,哀号流涕者。正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军便唤作‘鬼军’可也。今后视死如归,与家人团聚耳。”阿遥吩咐道:“将此话传谕下去,使三军皆以死战。”

睡下时,阿遥道:“大哥哥,今日行军时,沿途所见树冠摇曳,飞鸟惊起,阿遥知道有金军斥候蹑踪而至,便已遴选得力之人,以两倍的范围侦候敌踪;适才入帐之前,又遣两百弓弩手在营地四周设伏,希望不要白白忙活。”赵豫吻了吻阿遥面颊,道:“有妻若此,大哥哥可以安枕无忧了。”阿遥道:“因为看到大哥哥为了行军路线的事情伤透了脑筋,阿遥帮不上忙,些须小事,也就不想来搅扰哥哥,便擅自作主了。”赵豫笑道:“我的好夫人,你便是副帅,有什么作不得主的。”两人说笑着,和衣相拥而眠。

四更天时,有斥候匆匆来报:“启禀郡王和夫人,北面有两千金兵正朝我军营地移动。”阿遥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传令下去,全军于营外设伏,夜枭三啼为号,以强弓硬弩射杀之。”由于军中下有严令,行军之时,鞍不离马,甲不离身,于是三军迅疾而动,有条不紊地撤出营地。

不多时,果然有金军袭营。待到金兵大半入营,而发现扑空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三声枭啼和如雨般的箭矢。金军死伤惨重,强突出营的,又遭到辽军铁骑的截杀,除个别趁乱逃出外,所来两千人几乎被剿杀净尽。

行走了战场中,见到金人的各种死状,阿遥有些怅然若失。赵豫软语安慰道:“金人再怎么作恶,毕竟是你的同胞,叫你跟着我,杀自己的同胞,大哥哥实在是于心不忍。”阿遥笑笑,道:“既已迈出了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大哥哥,放心吧。阿遥自己作的决定,必然不会后悔。再过一段时日也就习惯了。再说了,他们之中,十有八九其实是旧辽所辖的汉人和契丹人,女真人毕竟是少数。既然开战,只为道义,不为人种。”赵豫点头称是。

赵豫传令下去,全军换上金人衣甲,收拾好战利品,队伍即刻起行,向东趋茹越寨急行。由于骑兵行进迅速,全军在天亮之后不久便到了茹越寨口。阿遥上前用女真话喊话道:“我乃是陈国公主完颜达吉,奉兀室郎君之命,南下太原,向银术可郎君传递重要军机。”寨上守军见一众金军人马,喊话之人女真语字正腔圆,不由得不信。不久,有守寨的将领道:“请公主传示信物。”阿遥叫人将自己的金牌递上。守将大惊失色,连忙下寨恭迎。阿遥道:“本公主身负紧要军情,沿途已遭贼人截杀,故而更不敢多作停留。过寨即行,孛堇勿留。”那金将道:“公主所为何事,末将能否与闻?或能为公主分忧。”阿遥怒道:“紧急军情,岂是你胡沙虎能够与闻的?”那金将胡沙虎受了惊吓,不敢多问,只得唯唯吩咐下去,大开寨门,放公主一行人过境。

阿遥领着人马,昂扬过寨,马不停蹄,直奔繁畤。胡沙虎望尘兴叹。部将道:“我在兀室郎君手下领兵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陈国公主发这么大的火,不知是谁把公主给惹毛了。不过公主发起火来,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啊。”众将皆笑。

阿遥道:“茹越寨守将胡沙虎,我师父手下爱将,勇猛过人,却不知怎的,唯独怕我,今日这一出,可把他吓得不轻。”两人相视而笑。阿遥又道:“大哥哥,咱们已入宋境,虽然城池要塞多为金人占据,但汉人义军仍然多有出没,咱们便是再着金人戎装,也须作上标记,以示区别,免被宋人误伤。”赵豫传令,人人以红巾系于项上,以示区别。

到得繁峙以北,隔着滹沱河已能隐约看到繁峙州城。一行人又沿河向西走了一程。其时天色已暗,前方是一道狭长的河滩小道,左依大河,右有高坡。赵豫道:“大军从此间过境,极是凶险。若是有人设伏,则全军尽墨矣。”阿遥道:“大哥哥,咱们可选派矫健之士上高坡先行,彼处俯览全境,当可保得全军无虞。”赵豫赞道:“阿遥真是我的左膀右臂啊。”阿遥笑道:“我才不是你的左膀右臂,阿遥是大哥哥肚子里的小鬼。”边说着边分派人手去了。十来个矫健兵士一上土坡,顿时发出警报,大呼:“伏兵甚众,且退!”为首的几人有中棍受伤的,皆抱团拒战,且战且退。

赵豫一看,与鬼军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金兵,而是一众武僧。赵豫急忙大呼:“住手!我们不是金人!”边喊着,策马要冲上土坡。无奈坡陡,马不能进,只得下马疾走。待上得土坡时,见一个大和尚正与鬼军士兵缠斗在一起。赵豫一个箭步上前,喝令手下人退下,自己则与大和尚打斗起来。那和尚气力十足,拳掌生风,又招式精奇,既准且狠。赵豫与和尚推打几手,堪堪打个平手。那和尚大呼:“好功夫,贫僧今日领教了。”说着变幻招式,招招致敌要害,向赵豫猛扑过来。阿遥也跑了上来,在一旁看得心惊。赵豫见众僧人不攻,己方人也是提刀对峙,心中宽慰,接招还手也更加镇定自如。一个是招招凌厉,步步为攻,一个是见招拆招,借力反打。阿遥看丈夫防御得密不透风,游刃有余,这才心下稍安,抓在手中的银针才没有急着撒放出去。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个胜负来,赵豫瞅准了时机,跳出圈外,双手合拾,道:“大师父,咱们误会了。我们虽然穿着金军服饰,实乃走兵敌国,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哦?”那和尚也收了架式,问道:“你们却是哪里的队伍?”赵豫道:“实不相瞒,我们乃是大辽的军队,自漠北来,愿与南朝联兵,同救太原,共驱金贼。”“大辽?”那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大辽不是早就亡国了么,哪里来的军队?”赵豫道:“大师父有所不知,我大辽萧王耶律大石已在漠北站稳脚根,此次联络南朝,为的是追寻昔日兄弟情谊,对抗共同的敌人。百余年承平岁月如在昨日,若能驱除金寇,恢复旧疆,各守南北,再叙手兄之谊,乃是对两朝有利,对天下人都有利的大好事啊。”那大和尚沉吟片刻,道:“阁下说得也忒好。我乃是五台山僧正真宝。”又拉了身边一个秀气的和尚过来,道,“这是我师弟,副僧正真希。敢问阁下怎么称呼?”赵豫拱手作揖道:“我乃是大辽兰陵郡王赵豫。见过两位师父。”又拉了阿遥过来,道,“这是拙荆李氏。”真宝和尚道:“郡王行事磊落,任侠使气,和尚我心下佩服。可是尊夫人手里攥着的银针可是一刻都未曾松手啊。倒叫和尚我心里惴惴不安呢。”说罢哈哈大笑。阿遥道:“臭和尚,你若敢伤我夫君,我李牧遥自然是要与你拼命的,若是和好起来,又何必揭人短处?”真宝道:“尊夫人说得是,说得是,阿弥陀佛。”说罢又笑。阿遥不好意思地陪着笑笑。

赵豫问:“赵某率一千兵士从漠北至此,为的是要解太原之围,不知两位师父领着一众僧兵下山又是去往何方呢?”真希道:“可巧了,前日我与师兄在五台山上接得朝廷信使,说是三路西军已向太原开拔,河东制置使姚古已经收复隆德府,将从太原东南北上,副制置史种师中由河北井陉西进,太原知府张孝纯的儿子张灏从太原西南的汾州北上,三军互为犄角,共赴太原。而我五台山僧兵虽是方外之人,但国家有难,不敢坐视,故而此番以五百人下山,至太原北方扰动敌后,以助朝廷解太原之围。”赵豫大喜,连说了两声“太好了!”又拉着阿遥的手,道:“朝廷终于是要振作了。解太原之围,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啊。”阿遥笑着点点头。

真宝笑道:“赵郡王忠义之气溢于言表,令贫僧感佩。咱们的人都不多,难成气候,不如合兵一处,共同进退,或者更利于战斗啊。”赵豫喜道:“如此甚好。在下正有此意。”于是皆大欢喜,两军各自择合宜之处扎营,真宝、真希二位僧正则赴鬼军大帐与赵豫共商进兵路线。赵豫道:“我军着金军服饰,可以方便地从官道进兵,代州、忻州都可以绕城而过,唯独过不了石岭关。”阿遥道:“今日过茹越寨已是凶险,幸而守将胡沙虎和我关系不错,这才勉强过了关。石岭关是太原屏障,必有重兵把守,盘查必严,轻易是不能蒙混过关了。”真希道:“要不这样,咱们过了崞县之后,不进忻州,而从忻口关顺滹沱河东下,绕过石岭关而至寿阳。如果运气好的话,能与种师中老将军合兵一处,咱们就有用武之地了。”阿遥道:“好是好,就怕人家南朝正军,拿咱们这些三脚猫的鬼军、僧兵不当一回事。到头来碰一鼻子灰事小,被人家当作盗贼流寇剿灭了,那可就不好玩儿了。”真宝道:“赵夫人说的也是在理啊。不过我听闻他兄长种师道是个谦谦君子,虚怀若谷,颇能容人。这弟弟该也会有哥哥的几分作派吧。”赵豫道:“是啊,咱们去了再说。容得下,咱们就与他合兵,容不下,也就各自为战。小心谨慎就好。”众人都点头同意。

计议已定,第二天,全军起行,沿着官道一路南下,遇着金军关卡,有阿遥出面支应,倒也顺顺利利。大队人马很快便抵达了忻口关。忻口关在忻州北五十五里,两山相夹,滹沱河从中而过。阿遥望着俨俨崇山、滔滔河水,忿然道:“此地形胜,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河东雄关遍地,形势峻险,金军何以能够摧枯拉朽,旬日而至太原?”赵豫道:“人心不守,虽险关何能守?人心不战,虽百万之军又岂能力战?”阿遥黯然点头,依偎在丈夫的怀里,道:“依此情形,只能故伎重施,再度行险了。”赵豫坚定地点点头,道:“纵然是死,咱俩死在一起。”

赵豫陪着阿遥,策马来到关前。阿遥叩关道:“大金陈国公主完颜达吉领兵趋太原,守军速速开关放行。”守军在城头观望片刻,回话道:“且将通关文牒射上城头,验明无误即可放行。”“呸!”阿遥骂道,“你虽说着女真话,却还是女真人么?想我大金国灭辽攻宋,国势正盛,你们这些小兵崽子倒好,已经胆气全无。我手下也就千来号人,竟把你们吓成这样。想当年天祚七十万大军压境,我大圣皇帝面无惧色,以两万人击溃之。鼠辈且据城头,叫你们长官来见。”过了一会儿,城头上喊话,道:“请公主令大军后退,公主可领随从一人行至关前,忽鲁孛堇下城迎见。”阿遥大骂:“鼠辈安敢如此!”骂归骂,还是举手号令全军退后,与赵豫两人策马而至关前,道:“速来迎见!”不多时,关门开启,一个千户装束的金将趋步来到阿遥跟前行礼道:“不知公大驾远来,末将纥石烈忽鲁有失远迎,望公主饶恕则个。”阿遥一个箭步上前,冲着忽鲁脸上就是一个耳刮子,直打得忽鲁眼冒金星,正在其七萦八素,恼又不是,笑又不是的时候,阿遥噌地拔出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忽鲁的脖子上。忽鲁的随行侍卫见状,急忙抽刀对峙,赵豫也拔剑护着阿遥。阿遥喝道:“鼠辈安敢无礼!”忽鲁此刻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放肆!你们不得对公主无礼。公主这么做,只是对末将小示惩戒。”侍卫们这才面面相觑,收了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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