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山下,行至密树丛中,早有驴车等候。车旁站立着一男一女,正在翘首等待来人。赵豫一看,大喜。此二人正是自己当日在真定城中救助的邹梓文、邹梓惠兄妹俩。两人见到赵豫夫妇,也热情地上前行礼,道:“见过明王恩公和夫人。”赵豫笑道:“不必拘礼。我这破落明王与一般乡野村夫何异。只唤我赵大哥便是。”邹家兄妹笑着答应。邹梓惠又对张简道:“阿简,你便随我们一道走吧。”张简上前拉着邹梓惠的手,道:“梓惠,你们先走,我一早便说过了,我若是随你们一起走,那便是谁都走不了的。”听张简这么一说,邹梓惠流下泪来。赵豫指着二人,惊问:“你们……”张简笑道:“大哥,单头领见我与梓惠情投意合,便已将梓惠许配于我,我俩已定了终身。”赵豫喜道:“小简子终于也成家了,大哥心里高兴啊!”张简笑道:“大哥,我便将梓惠和小舅子托付给你了。这回听我的,河北之事不可为,你们到封龙山隐居,轻易不要再趟这道浑水了。”阿遥道:“放心吧小简子,邹家兄妹有我大哥哥看着;你大哥有我看着。”众人相视而笑,于是和张简道别,驾驴车径往封龙山而去。
翌日清晨,众人到得封龙山下,只见群峰起于莽原,平添巍峨险峻;入得山中,更见沟深林茂、泉清溪白、峰高石奇、山光秀美,果然是一处清幽僻静的所在。邹梓文道:“封龙山早在汉代就已经是河北名山,后汉时,大儒李躬在此山中结庐讲学,并且与光武帝、明帝关系非同一般。五代以来,书院肇兴,又为河北滥觞。”赵豫点头称善,便对此山心怀景仰,阿遥则高兴得手舞足蹈,乐道:“那西山和尚洞,都快叫人闷死了,好容易出了来,到得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大哥哥,往后咱们在此隐居可也。”赵豫笑着点点头。
山色空濛,水光潋滟,叫人抛开了世间的烦恼,忘却了一夜的疲倦。阿遥虽然行动不便,却也精神十足,拉着赵豫行走在山间小径上,最终选定了一处风景独好的半山平地作为定居之所。此处视野颇好,又有大树遮掩,平整荫蔽,又有溪流穿过。接下来,赵豫与邹梓文往树林中伐木结庐,邹梓惠则在周边采摘浆果野菜,阿遥喜滋滋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新的家园,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一两日间,三座庐舍已初具规模。邹梓惠笑道:“大哥大嫂一间,阿简和我一间,哥哥一间,咱们可算是安定下来了,就等阿简回来了。”赵豫道:“是啊,不知小简子怎样了,过两日,我当下山探询一二。”
这天夜里,赵豫被阿遥叫醒,阿遥道:“大哥哥,你看。”赵豫顺着阿遥所指,极目望去,只见点点火烛之光,直叫无边无沿,不知有多少人马。阿遥恨恨地骂道:“躲到天边他也要追来,还让不让人过日子呢?”赵豫笑道:“你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人,是敌是友,便骂将起来,若是友军时,却又如何?”阿遥道:“管他是敌是友,但凡叫我大哥哥上战场拼杀的,便是我李牧遥的敌人。”一句话把赵豫说得哭笑不得,只是怔怔地看着阿遥出神。阿遥被看得不好意思,笑问:“大哥哥,你这么看着阿遥,却是作甚?”赵豫笑道:“只要看着阿遥,大哥哥心里就高兴,只盼着能够多看几眼,便是死了,记着阿遥的长相,下辈子也好再续前缘。”阿遥眼圈顿时红了,嗔道:“大哥哥,你是成心叫阿遥伤心么,你明知阿遥最忌讳大哥哥说个‘死’字,却还要这么说。”赵豫淡然笑道:“不管忌讳也好,不愿也罢,若是死亡要来,躲也躲不过。大哥哥只知道,能够多看阿遥一眼,这辈子就少一分遗憾,仅此而已。”阿遥感动得涕泗涟涟,两人抱头痛哭。哭声惊动了隔壁的邹家兄妹。见邹家兄妹上前询问原委,两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兄妹俩也看到了山下涌动的光点,相顾失色。
阿遥道:“咱们且宜隐藏起来,探明来人身份再作打算。”于是四人隐藏在不远处一个小山洞中。这是一个颇为隐秘的山洞,自然天成,只是太小,平日里用作储藏食物和干柴的仓库,这会儿四人一齐躲入洞中,便没了腾挪的空间。赵豫和阿遥就着洞口,拨开灌木的枝叶守望敌情。
过了许久,说话声和火光由远及近。只听一人说道:“果然是一座好山头。难得的是如此易于战守的宝地居然无人驻兵。多亏了张兄弟的指点,才使我军得到这么一个栖身之所啊。”又听另一人道:“瞧,这里有三座庐舍,应该是大哥他们的住所。大哥果然在此。”赵豫听得真切,此二人说话音调、语气都颇为熟悉,一个是杀熊岭的义军头领郝知非,一个便是赵豫的小兄弟张简。
赵豫笑着对阿遥道:“原来都是故人。”一边说着,一边搀扶阿遥走出洞穴。郝知非见到赵豫和阿遥,大喜过望,行大礼道:“明王在上,请受知非一拜。”赵豫佯装生气道:“你这是成心来取笑兄弟呢吧?”说得郝知非哭笑不得,赵豫顺势将郝知非扶起,两人哈哈大笑,热情拥抱。又见张简坐在肩舆上,浑身是伤,惊问:“小简子,你这是怎么了?”邹梓惠早已扑在张简身上,连哭带嗔,倒叫张简有些不好意思。张简道:“大哥,你就别问了,小简子受了点儿皮外伤,不碍事。”刚说完,便又转头对梓惠道:“疼,疼!我的小姑奶奶,你轻点儿。”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赵豫问:“郝兄弟,你不是在杀熊岭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郝知非道:“大哥可知,太原已于九月初三日陷落了。”赵豫叹了口气道:“我已有所耳闻。”郝知非道:“实在也怪不得太原军民。太原被围近九个月,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太原人更是经历了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境。城破后,金人屠城报复,太原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实在没有几个人了。而太原知府张孝纯降了金,都统制王禀率众巷战,身被数十创,抱太宗画像,携长子王荀投汾河自尽,壮烈殉国。”赵豫听郝知非这么一说,照着身旁一抱粗细的树干就是一掌,竟拍得木悄乱飞,树枝乱颤,生生缺了好大一块。赵豫叹息道:“将来若是我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定效法王统制的高风亮节,死而后已。”阿遥心头一颤,只是叹息。赵豫又问:“朝廷有什么行动么?”郝知非哂笑道:“朝廷除了害怕,便是害怕,能有什么行动。就在太原城破的前后,李纲除观文殿学士,知扬州。朝廷实际上已由耿南仲、唐恪之流把持。说来也真真的讽刺,抗金之事,朝廷是指望不上了,惟有我等乡兵义勇放手一搏,或有可为。”
赵豫问:“郝兄弟,你此番带来多少人马?”郝知非自嘲道:“也就一万出头,残兵败将,不够金人塞牙缝的。”赵豫又问:“杀熊岭是怎么败的?”郝知非道:“金军下了太原,便顺道杀向杀熊岭。金人好像对我寨中防御很熟悉,专拣薄弱的环节攻打,很快山寨便失陷了。寨中的机要,知道的人不多,我没有理由怀疑哥哥嫂嫂,因此,大哥往日的部下李佑就颇为可疑。”“李佑?”赵豫寻思道,“李佑忠心耿耿,是当时我鬼军之中的得力干将,他没有理由出卖咱们呀。”郝知非道:“我听闻李佑现下正在五马山用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小心提防着点儿,总归是好的。”赵豫点头答应。
郝知非又指着张简笑道:“大哥,你这个小兄弟很是勇敢啊。他只身驾车,大张旗鼓朝井陉方向奔走,吸引和尚洞追兵。所幸遇上了我。我知道大哥在河北打起明王的旗号,约兵数十万,欲解真定之围。询问间才知道竟遇上了自家人,因而将自己与大哥往日的交情一说,我与张兄弟便是相见恨晚,于是我率兵与和尚洞大战一场。张简兄弟尤其英勇,杀到阵前,指着人家单头领破口大骂,直骂得那单雷羞愧难当,鸣金收兵。而张简兄弟也负伤不轻,只得以肩舆抬至此地。”一席话说得邹梓惠涕泗涟涟。赵豫则拍拍张简肩膀,道:“好兄弟!不愧是河北男儿。”张简则笑道:“跟着大哥这么久,若是不懂得一些道理,须是枉费了这段时光。”众人哈哈大笑,于是大军择险要地势下寨,从此以封龙山为大营,树起河北义军又一面旗帜。
在邹梓文的建议下,封龙寨广发英雄贴,以明王大旗为号召,呼吁河北英豪聚义封龙山,义拒金贼,共襄社稷。在郝知非、张简、邹梓文等得力助手的悉心张罗下,封龙寨日见兴盛,旬日之间,兵员已增至数万,赫然成为河北义军之中的后起之秀。而解真定之围仍旧成为赵豫心中壮大山寨的动力。随着山寨的壮大,这一议题终于被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在议事大帐中,赵豫道:“斡离不东路军之所以至今未能南下,皆因真定掣肘之故。真定控扼南北通道,其所以重要,自不待言。只要真定不失,则金军不敢饮马黄河,则宗庙不至倾危,朝廷得有转圜的余地。我山寨虽为草创,兵员不敷,辎重奇缺,但人人有的是杀敌报国的义气,只要咱们谋划得当,谨慎用兵,当可杀敌建功,对真定守御有所补益。”郝知非道:“大哥,你说吧,该怎么打,咱听你的。”“对啊”,张简道,“这次与上回不同。上回是各家联兵,互不统属,一盘散沙,此番都是自家兵马,大哥指哪儿,咱们打哪儿,人人用命,岂有再败之理。”阿遥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本来将士用命是再好不过,可是寨中兵马多为新兵,甲器不修,习练不整,自是比上次又不如了。因而胜算是不大的。”邹梓文点头道:“嫂子说得有道理。那么咱们是该打还是不该打呢?”赵豫思索片刻,道:“咱们不必硬拼,只以少量精兵趁夜袭营,必定成功。若能杀伤数百金兵,则一可以震慑敌胆;二可以扬我义军声威,使金人顿觉四面皆敌,其气焰或可稍稍收敛。”郝知非问:“大哥需要多少兵马?”赵豫道:“三千足矣。”“好!”郝知非道,“三千精兵,单是我从太原带来的就有,大哥尽管放心。”赵豫道:“那就有劳郝兄弟代为准备了。”邹梓文又道:“我观天象,明晚晦暗无光,夜半有雷雨,闪电交加,利于袭营,可保成功。”赵豫大喜,道:“若袭营成功,邹兄弟便是奇功一件。”邹梓文笑道:“不敢当。”
于是各人自去准备,对外只说是下山打猎征粮。入夜,两千河东精兵并遴选的一千河北豪杰开拔下山。赵豫、郝知非亲自领兵,阿遥、张简、邹梓文等人则据守山寨。全军夜晚行军,天亮前到达石邑镇以北,于林地中隐蔽休整。第二天入夜,果然不见星月,晦暗无光,赵豫大喜。全军再度起行,至夜半赶到了金军大营外围。赵豫告谕全军道:“我军此行乃为袭营,见有举火并结两束大辫子的即为金人,格杀勿论。”全军领命,在赵豫和郝知非的带领下,杀了哨兵,摸入金营。
此时,天空闷雷响过,竟下起大雨来,雨中更是雷电交加,伸手不见五指;而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照亮大营如同白昼,此时义军弓箭、刀斧齐上阵,见着辫子军就杀。闪电过后,又归于一片死寂,目不能视。金军觉察有人劫营,却不知敌之所在,凡举火察看者,顷刻即成刺猬;而躲在帐中者,往往也被义军一拥而入,整帐杀个精光。
金军胆寒,鬼哭之声传遍半座营垒。折腾了半夜,雨势止歇,义军退去。天明见无数人头点缀营中各处,皆结双辫,令人不寒而栗。
义军得胜,班师回寨,而封龙寨由此声名大振,河北各地前来投军的义勇和乡民络绎于道。赵豫和郝知非则分派大小头领,斫木为兵,划地为营,日夜操练士卒,以备来日战斗。
而不数日竟相继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井径失陷,宋将种师闵战死;真定失陷,军民巷战不利,都铃辖刘竧自杀殉国,而知府李邈被金人所执,虽被金人燃须烧股却义不降金。
赵豫的情绪为此一落千丈,加之天气一日寒似一日,赵豫腿脚旧伤痛楚,便暂且不理军务,由阿遥陪着,包裹着毯子,每日里坐在房舍前的空地上漫赏风景。这是夫妻俩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这庐舍的选址,本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阿遥依偎着丈夫,听着淙淙水声,眺望着广袤平川,居然有一种凌驾于造物之上的感觉。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阿遥重又陷入了迷茫,因问丈夫:“大哥哥,你总是说明知不可而为之,可人的意志真的能够战胜天意么?”赵豫轻吻了妻子的秀发,感慨地说道:“或许大哥哥的意志太过薄弱,并不能左右天意,但大哥哥既然做了的事情,便一定会影响到周围的许多人。许多人的意志加在一起,形同这淙淙的溪流汇入大河,力量既长,声势随之。而一旦雨丰水沛,定然白浪滔天,洪流姿肆,怕是上天也会畏惧三分吧。”阿遥道:“可是水之为物,看似柔弱,实则凶危。洪涛既成,便有吞噬一切的可能,包括蹈浪者本身,这也是阿遥深为忧虑的事情。”赵豫笑道:“人活百岁,固有一死。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大哥哥愿得泰山之重。”看阿遥有些沮丧,赵豫软语安慰道:“三千大千世界,何处不得聚首?你我既结良缘,当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论去到哪里,纵隔千山万水,终归会走到一起,恰似今生的因缘际会。”阿遥这才释怀,含泪点头。
到晚间,郝知非前来问安。赵豫忽然想起真定狱中的二哥马扩,情绪不禁有些亢奋,道:“不知道我二哥如今可还安好,我必须速速赶往真定,将我二哥救出。若得二哥相助,何愁大事不成!”郝知非道:“马廉访大名,我虽居乡野,却也有所耳闻。的确是一个有胆有识的旷世之才。大哥腿脚不便,当由小弟代劳,亲赴真定查访马廉访下落,大哥便请安心养病吧。”赵豫捂着双腿,无可奈何,也只得点头应允。
话说真定城破翌日,马扩一如往常,正在狱中闭目养神,一老军推门而入,惊问:“廉访如何还能安坐?虏人已占了真定,廉访这便离开吧。”马扩盯着老军看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问:“眼下是几月天气?”老军答:“已入十月了。”马扩掰着指头算了算,长叹一声,道:“光阴荏苒,蹉跎了岁月。”又问,“真定附近还有什么官军么?”老军答:“韩世忠将军守备滹沱河,金人取了真定,韩将军人少,怕是也抵挡不住啊。”马扩笑笑,道:“韩世忠非同凡人,不至于轻易败亡。”又问,“我听闻河北义军势大,都有哪几家呢?”老军道:“真定一带,成三足鼎立之势。首推明王的封龙寨,声名、战功俱著;其次是赵邦杰的五马山寨,人数最多;再者是西山和尚洞山寨,却是明哲保身,井径被围七日,其近在咫尺而不思救援,以至种将军战殁。”马扩又问:“明王是谁?”老军答:“明王姓赵讳豫,乃是先帝哲宗庶子。”马扩心中一惊,遂点头审思。末了,又道:“马某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眼下没有去处,能否到老人家家中借宿几日?”老军笑道:“廉访若是不嫌弃,倒是叫老朽蓬荜生辉呢。”马扩微笑着点点头,又与老军一起,逐一开启狱中囚室,将狱中难友一一解救,免其落入金人之手。大家感戴马扩恩义,纷纷表示,只要马扩振臂一呼,必将群起响应,痛杀金贼。
这一日,马扩正在老军家中沉思,忽然一拍大腿,道:“我已想得明白了,依靠朝廷昏君佞臣,不如依靠河北热血乡民。我当往投河北义军,与百姓一道,共赴国难。”忽然听到有人鼓掌叫好,道:“廉访早该想得明白了,却叫我多等了许多时日。”马扩惊问:“阁下是……”郝知非道:“廉访无须顾虑。在下河东太原人郝知非,乃是封龙山明王座下统兵大将。”马扩拱手道:“原来是郝将军,失敬,失敬。”又问,“我兄弟赵豫可好?”郝知非道:“明王忠义,兴义兵,拒金贼。前番真定劫营,令金人胆寒;惊闻真定失陷,便遣了在下前来相请廉访。明王尝言,‘若得我二哥相助,天下事何愁不成。’若非明王腿脚旧伤复发,行动不便,定会亲自前来真定相迎。请廉访勿疑,速速随我去往封龙山吧。”马扩感动得热泪盈眶,道:“原来我在狱中这大半年,这么多人仍在浴血卫国啊,我马扩既已出狱,怎能甘落人后呢。”郝知非大喜,道:“如此,郝某算是不虚此行。”
马扩沉思片刻,摆摆手,道:“义军各自为战,互不统属,此为用力不专,不能给金人以致命的打击;再加上和尚洞头领不思大局,一味保存实力,使金人能够各个击破,最终得胜的还是金人啊。”郝知非想了想,问:“廉访有何高见呢?”马扩道:“我不能随你去封龙山?”郝知非大惊,问:“廉访不去封龙山,竟舍得弃了自家兄弟不顾么?那么廉访意欲何往呢?”马扩笑道:“封龙山有我赵豫贤弟在,必能精忠报国;眼下我却忧虑和尚洞不能为国家所用。我当前往和尚洞山寨,晓以大义,告知祸福,若能号令和尚洞,则三指并作一拳,河北形势当可为之一新。”郝知非想了想,赞道:“廉访不愧是才具超拔之士,难怪明王如此看重。如此,请廉访保重,我当回山寨禀明明王。他日戮力同心,共杀金贼,咱们战场上相见。”马扩笑着作揖道:“后会有期。”
郝知非回到封龙山,将马扩之言转告赵豫,赵豫赞道:“二哥高瞻远瞩,器量恢宏,非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若能三寨联兵,实乃河北人民之幸,赵宋宗室之幸啊。”
斡离不既克真定,便率亲兵劲卒取道井径前往平定军与粘罕会晤,商讨下一步攻宋事宜。大军过西山和尚洞山寨,猛攻一阵,直打得和尚洞人马四散奔逃,死伤惨重。此败皆因战守之议相左,大头领林风、四头领胡电光主张遁入深山,暂避金军锋芒;二头领张雨主张保寨固守;而三头领单雷则提议列兵对阵,杀身成仁。几方争执不下,金人已攻到山前,只得各自领兵为战,而士气亦瓦解殆尽。
马扩到达和尚洞山寨时,正值山寨惨败之余,痛定思痛之际,众心离散,亟需一个强力领袖收拾残局。马扩以保州廉访使,朝廷武举出身的背景,一呼而万应,得到众将士的热烈拥戴。而单雷主战,力保马扩,其他三位头领则失势,率领亲信亡命他乡。
这一天,马扩大摆擂台,比武选将。四位武艺最高者脱颖而出,分别是霹雳虎单雷、中山狼萧越、北地狐高领和无尾熊吴天霸,号为四大金刚。马扩提一杆点钢枪,威风凛凛,与四大金刚一一过招。马扩枪法既准且狠,挟着霸气,刺击如闪电惊天,横扫似惊雷滚滚,直打得四大金刚落荒而逃,口服心服。
马扩登高振臂,漫山遍野,应者雷动。马扩趁势大呼道:“你们既然膺服,推我为大头领,今后进退行止,皆听我的号令,从此戮力同心,不相龃龉,誓杀金贼,为国效死。你们若能做到这些,我便是你们的大头领!”群情激昂,漫山呼应:“我能!我能!大头领威武!誓杀金贼!”马扩待群声稍歇,又道:“既如此,拜将之仪不可少。”于是引领众人,面南向汴京叩拜,三呼:“精忠报国,誓杀金贼!”
自此,西山和尚洞山寨兵势大振,马扩又与赵豫的封龙山寨、赵邦杰的五马山寨约为同盟,金人为之震恐。
却说斡离不到了平定,与粘罕等诸郎君共议行止。斡离不道:“左副元帅若能分兵堵住潼关,挡着宋朝西军的勤王之路,我便能拿下汴京,吞并赵宋。”粘罕哈哈大笑,道:“太原已克,还有谁能够挡着我粘罕的去路?我已派遣娄室率五万人封锁潼关,不会有什么差错。”兀室道:“以我看来,我西路军已克太原,东路军又克真定,皆为两河重镇。且宜固守。两河既定,再取汴京不迟,此为万全之策。”斡离不哂笑道:“何谓万全之策?固守两河不如直捣汴京,只要拿下汴京,两河不守自固。南朝花花江山唾手可得,只在今朝。此事不宜拖延,延则生变。河北已出了个明王,又有也力麻立重振和尚洞山寨,若再拖延个一两天,还不知道南朝是个什么局面。”粘罕道:“二太子说得对。河东也有王善聚众七十万,只是未知忠义。若其直面与我军厮杀,我军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却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如今趁着宋廷昏弱,义军立足未稳,我军拿下汴京之日,便是南朝彻底覆灭之时。”粘罕拔出佩刀,狠力扎在身前几案之上,刀刃尽没其中。粘罕喝道:“敢再异议,惑乱军心者,有如此案!”兀室遂不敢言,而金军南下之议决。
斡离不回至真定,休整兵马,派出一万人南下赵州,围困韩世忠部。韩世忠所领兵马不多,天降大雪,兵粮缺乏。但韩世忠不为部将弃城而逃的提议所动摇,道:“没有粮草,我可自金营取之,何患之有?再大的困难,我韩五自有办法,还请诸公勿疑。”正商议间,有士卒传报,河北义军明王使人报信。韩世忠想了想,道:“有请来使。”使者至,浑身是血,显然是经过激烈拼杀才到得赵州。使者诚恳地说道:“我家主公乃是先帝哲宗庶子,当此国家顷危之际,义举乡勇,誓杀金贼。主公听闻韩将军被围,遣我等传送口信,约以十月十五日夜以大兵压敌,与韩将军里外夹攻,破金人于赵州城下。”韩世忠深思片刻,道:“将军辛苦,请下去休息吧,你家主公的好意,我知道了。”使者道:“明王以为将军必不见信于义军,但看在我家主公实为昔日姚平仲将军结义兄弟的‘情’上,看在共同保家卫国的‘义’上,请韩将军切勿却之。”韩世忠叹了口气,道:“如此,便请依约而行。”使者含笑退下。
十月十四日晚,大雪,韩世忠挑选三百精壮敢死之士,亲自统领,趁夜摸入敌营。韩世忠看到帅字大旗,心中大喜,率领死士们突入中军大帐,砍死金军统帅。又取得金人甲胄,冒充一部金军,而向另一部金军发起突袭。趁着两军厮杀,昏天黑地之际,退出战斗。金人不辨敌我,又无统帅,杀了一宿,直至天明,见满地尸首,皆同胞血肉,而统帅已然死难,混乱之间,无心恋战,遂引兵退去。赵州之围解。
这日黄昏,赵豫领兵至赵州,惊异于围城已解,遂领着亲兵入城往见韩世忠。韩世忠端坐大帐之中,审视赵豫良久,才道:“赵官人虽自称先帝庶子,但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韩某不是宫中职事,无力去辨别真伪,故而礼节亏缺,还望官人见谅。”赵豫笑道:“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军中只论大义,不叙繁礼。赵豫此来,正是为着与韩将军相叙大义,共扶社稷。”韩世忠一拍几案,道:“赵官人说得好。”说罢走下座席,与赵豫握手言欢。赵豫道:“听闻昨夜韩将军打了大胜仗,以三百人击败一万金兵,赵豫很是欢喜,更加钦佩,韩将军风范,果然霸气十足。”韩世忠哈哈大笑,道:“我大宋朝廷缺的就是这股子霸气,若朝中之人不畏金贼,则金贼其实亦不足畏也,不过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是啊”,赵豫叹息道,“河北军民其实并不惧怕金贼,只要朝廷稍加统御,稍给扶持,阻遏金人进兵,其实并不是难事。”韩世忠语重心长地说道:“韩某正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不认你这个明王,实在是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明王若是想有所作为,一统河北正兵、乡勇,甚或人民,非今上亲授节钺,无以号令四方啊。”赵豫沉吟道:“韩将军说得在理。”韩世忠又道:“韩某乃是大宋子民,中山府的陈遘、真定府的李邈、井陉的种师闵、磁州的宗泽,哪个不是满腔热血,一门心思抵御金人的大宋忠臣,只不过朝廷不能重用并划一指挥而已。我想不但这些忠臣义士,每一个流着热血的大宋子民无不希望能有明王这样一位义薄云天、能文善武、敢战能战的统帅号令征伐,如此,则何愁金贼不灭呢?”赵豫点头道:“赵豫明白了,韩将军一席话,点醒梦中人。”韩世忠大笑,又道:“赵官人乃是旧日姚将军的结义兄弟,就冲着这个,韩某今日便要敬官人三杯。”两人握手入席。韩世忠叫人上酒上肉,道:“今晨金人退时,我领兵一阵冲杀,劫下不少粮草辎重,眼下赵官人来,正好开开荤。话说回来,咱家已是多日不知肉味了。”说罢哈哈大笑。赵豫则笑道:“托将军的福,今日赵某亦可大快朵颐了。山中清苦,亦无肉食。”一席话把韩世忠乐得合不拢嘴,道:“如此,今日便要好好开开斋,开开斋啊。”
席间,韩世忠又道:“此前韩某便听闻明王夜半劫了真定金军大营,杀了好几千金兵,叫金人至今闻明王而胆寒。”赵豫摆摆手道:“只可惜还是救不得真定。只是与韩将军昨夜劫营之法,倒是异曲同工罢了。”韩世忠笑道:“所谓英雄识见略同,战法更是一般无二。”赵豫道:“不过,赵豫当时领的是三千人,而韩将军只用了三百人,还是韩将军胆气更壮啊。”韩世忠摆摆手,收敛了笑容,道:“只因昨夜大雪,机不可失,韩某方才提前行事,还望明王勿疑。”赵豫听罢哈哈大笑,道:“我赵豫岂是没有肚量的人?韩将军不必多虑,赵豫亦知兵机,只要能胜,些须小节,何足挂齿。”韩世忠心下佩服,拱手道:“明王器量恢宏,他日韩某若能在明王帐下用事,平生之愿足矣。”赵豫道:“韩将军忠义,又胆勇而知兵,惟愿上天多降此等将才,则是大宋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两人话语相投,英雄相惜,饭后,韩世忠又苦苦拘留赵豫,两人又谈些两河战事,天下兵机并朝廷举措,直至夜深了仍是意犹未尽。
末了,赵豫道:“趁着夜色,赵豫要率军回封龙山去了,改日再见,希望能与韩将军并肩杀敌。”韩世忠握着赵豫的手,道:“来日并肩杀敌,共卫国家。”临行,赵豫又对众人道:“韩将军乃是大器,他日必成国家栋梁,尔等且观之。”韩世忠长揖送别赵豫一行。
将近午时,赵豫率军回到封龙山,虽然困顿已极,却仍旧情不自禁,眉飞色舞地向阿遥述说在赵州的见闻及与韩世忠相谈的情节。阿遥喜滋滋地认真聆听,末了,对丈夫道:“很久没有见到大哥哥如此兴高采烈了。大哥哥虽然在人前威风凛凛,但在阿遥面前,有时就像个孩子,什么心事都是自然流露,阿遥很是喜欢。”赵豫深情地亲吻了妻子的额头,道:“孩子可不喜欢和大人玩耍的。大哥哥若是孩子,阿遥不是孩子却是什么。”阿遥抢白道:“阿遥自然是个孩子,长不大的孩子。所谓进朱者赤,入墨者黑,正因为阿遥是个孩子,大哥哥在阿遥面前才变成了孩子么,你说是不是呢,大哥哥。”赵豫哈哈大笑,笑罢,轻轻地将阿遥揽入怀中,深情地说道:“在阿遥面前,再多的苦难都是浮云,再大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再多的烦恼都能一笑泯之。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阿遥看赵豫眼中布满血丝,心疼地说道:“大哥哥两日没有合眼了,赶紧睡会儿吧。阿遥去熬些小米粥,等大哥哥醒来吃。”赵豫点头,在阿遥的陪侍下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梦中,赵豫到了东京,皇帝正其位为明王,敕封河外兵马大元帅。赵豫领十万禁军,号令两河义兵,以百万之众往攻金军,金军节节败退,走向覆灭,最终不得不退出长城以北,燕云十六州终入宋境。赵豫班师凯旋。天子坐明堂,大赏有功之臣,赵豫昂首步入大殿,不经意间,却被一人伸脚使绊,重重摔了一跤,直弄得满朝文武哄堂大笑,赵豫尴尬已极,猛然惊醒。
睁开双眼,眼前是妻子的如花笑靥,阿遥道:“大哥哥做什么好梦呢?刚刚只见大哥哥在梦中发笑,怕是吃到了许大的牛肉吧?”赵豫笑着摇摇头。阿遥又道:“怕是吃到了香甜的桃子。”赵豫还是笑着摇摇头。阿遥这回稍稍收敛了笑容,道:“阿遥知道,大哥哥一定是带兵打仗,打了大胜仗了。”赵豫点点头,笑道:“这天下间除了阿遥,还有谁能够参透我的心思。”阿遥却笑不起来,许久才道:“打了胜仗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须知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且不说遭敌记恨,却说这世间的君王,哪一个不是防着臣子功高盖主的。古人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眼下更是满朝的奸佞,魑魅魍魉,都是叫人吃不消的。”赵豫笑道:“放心吧,我的好妹妹,我虽是明王,可也与那地府的冥王同音,再多的魑魅魍魉,须是怕我的。”阿遥听罢,却笑不起来,只是眉头紧锁,幽幽地说了句:“话说这冥王也不是什么吉祥的东西呢。”赵豫哈哈大笑,只得软语安慰。
好一会儿,阿遥才转忧为喜,忙劝赵豫将米粥喝下,又道:“此刻大伙儿怕是已在聚义厅齐集了。大伙儿都说,等大哥哥醒来,要一起商议大事儿呢。”赵豫道:“既如此,怎么不早些将大哥哥叫醒。”阿遥嗔道:“大哥哥在睡梦中能笑出声来,阿遥怎敢搅了这样的美事。”赵豫哈哈笑道:“那倒是,一梦已遂平生之愿,这样的好梦,真想多做他几回。”阿遥也咯咯地笑出声来。
在聚义厅,群雄齐集,赵豫先将韩世忠以三百死士破敌一万的战绩描述一番,直说得群情激动,大伙儿热血澎湃。
赵豫又道:“天明时,我入城与韩世忠将军会晤,韩将军一席话,令我久久萦怀,反复思之,无不切中肯綮,令赵豫豁然开朗。”郝知非道:“是什么话,明王不妨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赵豫笑着点点头,道:“韩将军说,不是我不认你这个明王,实在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也。还说,明王若是想在河北有所作为,一统河北正兵、乡勇,则非今上亲授节钺,无以号令四方。”赵豫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