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睿王府,周围树影婆娑,在树影的间隙间,不是漏出几条长长的身影,即使仔细看也未必看得出来。
一条长长敦实的身影远远地慢腾腾而来,仿佛散步一般,带着平平常常的斗笠,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衣,在即将进入这些黑影视野范围时,鼻翼一动,突然停下来,厚沉的眸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
慢慢把手伸到怀里,也没见他掏出什么,只是再伸出手时,空空的右手微扬,一阵微风拂过,那隐藏在树影中的身影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他却满意地勾起嘴角,然后继续往前,一直走进身影们的视线内,推开虚掩的睿王府侧门,闪了进去。
从头到尾,那些身影都呆呆地看着,仿佛睁眼进入了梦乡,直到他从容地进去了,才突然清醒一般,摇摇头,似乎记忆中有短暂的空白,怎会回事?
那个睿王的面具随从站在门外,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眼光似有若无地瞟向他们藏身的地方——难道睿王府的人早就知道他们奉命待在此处?
可是他迅速收回目光,转身进去,好像没什么事,睿王府跟平常一样安静,他们只要继续监视着就行了。
看到眼前这个绝艳妩媚的女人,他一向沉稳的表情差点当场垮台——那个英气勃勃太阳一般耀眼的家伙,如今竟然变得如此平凡,一身光芒不再,锐气不再,那她还是她么?不是她的她,还有什么让他不辞劳苦的意义?怎不让他心底仿佛失落了尘封的遗迹一般纠结成一团?
他不该来的,不该在接到她的信后连夜赶来,她毁了他心头仅剩的一点温暖。
盯着蚩昊一脸的阴郁,我从他厚沉如大地的黑眸中读到一种讯息——他在后悔,在失望,在轻蔑。
数年不见,虽然我们和他的联系中他从来不谈公事,但我们还是透过朝廷了解到不少关于他的功绩,他刚刚升为西域元帅,统领了西域数十万的大军,也收复了西域大大小小的少数民族,他的气势稳若泰山一般,早已今非昔比。他很忙,让他为我们做这么点事情,实在是委屈他了,可是他还是守信地赶来,他的人还是老样子,沉默,讳莫如深,信守承诺。
“但愿你明白你冒了多大的险。”我舒出一口气道。
“只要值得!”他简单地道。
“那么你愿意听一下我们的计划吗?”我微笑。
很简单,我们死,他奔丧,趁机利用手下的亲骑夹带,幸好清歌善于易容——一批人离开,不夹杂在部队里是很难的,我们不可能逃得过皇上的眼睛。
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十分复杂,一个环节不对,满盘皆输,我曾经想过只要易容成老百姓蒙混出去就行了,却被安圣给一口否决——除了清歌和爷爷,我们没人有足够的本事掩饰自己的身手,皇上的那些死士一眼便能看穿,何况皇上本人?
“有些劳师动众,”他实事求是地道,“却让人完全想不到在这上面做文章,挺好!”
转了口气,“真打算走?”
“嗯。”
要走了,把安圣拖进来,把蚩昊也拖进来,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没有办法,计划是规规矩矩的,我只怕事到临头有变化,多预防总是没错。
真的能够离去了吗?想起那天笑起来很开心的皇上,为什么心头总有一丝不安在慢慢扩大?
“你懂得忧郁了,”他突然若无其事地道,“记得以前,你似乎天不怕地不怕。”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再是以前的我,那么他也就找不回旧时的感觉了。
也许感到失落吧,女人总是那么善变,我已经地地道道地贯彻了这句名言。
清歌抱着忆爵走进来,煞影跟在后面,忆爵骨碌碌的眼睛盯着煞影,突然咧嘴一笑,这小子很善于用笑容“勾引”别人,不到三两下就能收服一个人,笑容成了他套交情的法宝。
煞影一怔,显然也被忆爵漂亮灿烂的笑容电到,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透过那圆睁愕然的眸子,也看出十分的滑稽来。
蚩昊缓缓站起来,沉入土地的眼神蓦然迸出炙热的烈焰,仿佛没有看到清歌和忆爵,眼光牢牢地盯住他们背后的煞影。
杀机扑面,煞影转过视线,电光火石间,蚩昊的手缩入了袖中,而煞影的长刀已经半数出鞘。
之所以两方没有在刹那打起来,是因为我挤在了他们中间抵住了煞影的刀柄,也按住了蚩昊的手。
清歌抱着忆爵退在争执的范围外,把状况完全信任地交代给我解决。忆爵眨巴着凤眼,努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住手!”我沉声断喝。
老虎不发威就都当我是病猫?
“我认得那双眼睛!”蚩昊冷冷地道,心头被白热的烙铁狠狠地印下一个一个深刻的伤痕。
出其不意地,被狠狠掀起了还未愈合的伤疤,怎能不痛?
“可是你也应该看到他的变化。”我放柔声音,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到他们。
虽然事前没有想到,但是借此机会化解一段陈年的恩怨,也许是一份意外的收获。
蚩雅也一定不会希望她最爱的哥哥纠缠在过往的恩怨中,不能自拔,无法重新开始。
狭长的眸子纹丝不动,却泛出丝丝的难以控制的红光,如果煞影要动手,我是阻挡不住的,他的功夫,就算我和蚩昊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而清歌抱着忆爵,为了顾忌忆爵和我的安全——其实没人能够阻挡煞影。
可是他低头看看我依然抵着刀柄的手,又看看一边仿佛深海无波般的清歌,还有扬着笑脸可爱无比的粉团儿,慢慢地,红光逐渐收敛,慢慢地,将出鞘一半的刀送了回去。
该死的,我忘了,蚩雅几乎算是间接死在煞影手中,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不是他那一刀——
别人认不出来煞影,但蚩昊怎么会忘记自己的仇人?他身为蚩族前族长,完全可以通过气味、通过一点一滴的举动来察觉对方。
他的手还是没有从袖中伸展出来,我怕知道那里藏有足以致命的毒,煞影的刀已经归位,他的袖子在轻微地抖动,呼吸不很均匀。
“你可以报仇,我不还手,”煞影突然淡淡地道,“但是,一,不许废了我的武功,二,不许坏了我的性命。”
“为什么,你怕死?”蚩昊轻哼,这两条条件他都遵守了,还算什么报仇?
煞影勾起嘴角,“不,我只是要有用地留在这里。”
我的心一跳,有用地留在这里,字面下的意思是不是,他要留下命,留下武功,保护清歌?
“蚩昊,”清歌突然开口,“他是我弟弟,如果犯了什么错,我来承担!”
清歌声音不大,表情平和,却异样地有力,掷地有声,没有人能够忽视这句话的坚定程度。
我来承担!
也许,煞影等了这么多年,只是希望从亲人的口中等到这么一句无条件容纳的话吧?
包容地,爱护地,站在他的面前为他承担——
气氛有点僵,一时之间,他们都需要时间思考,可是忆爵这小子,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突然拍起手来,扬起一脸灿笑。
“叔叔,抱!”他张开小小的手,向着煞影,凤眼中满是纯真和期盼,专注无比,就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
下意识地,煞影像被施了魔咒,伸出手,从清歌怀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忆爵,狭长的眼眸亮亮的,如同被清水浸润过的黑宝石,映照着忆爵毫不扭捏的可爱笑容,思考在刹那间停摆。
叔叔?他的嘴角不禁扬起笑容,很,温暖的称呼。
蚩昊的面部肌肉跳动,清歌的维护,没有恶意,他知道,他看着清歌,清歌默默地看着他,眼中有一抹倦怠的请求,和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清歌完全不一样,他咬牙,他欠这个男人的。
我当他是可以托付性命信赖的朋友,请他帮忙,却又让他陷入泥淖般的痛苦中,我的眼中亦有歉然,蚩昊撇过头,闷闷地道,“给我一间客房,我要休息了。”
夜凉如水,我和清歌并肩立在树影下,看着一口一口灌着闷酒的蚩昊。
“不解开他的心结,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清歌缓缓地道。
“我以为早就解开了。”我悄悄地叹口气。
“你解开的是痛,不是结。”清歌轻声纠正,“蚩雅的生死让他不再感到痛苦,却无法抛开对蚩雅情义的心结,就我所知,他一个人待在西域,很孤单,这次之所以爽快地答应来京,也许,有一部分是因为寂寞,想来看看故人,他也知道,往后,我们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再见了!”
“去吧,也只有你能帮他了。”清歌柔柔地道,“他是你弟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我知道你平时一想到夜爵就会想到他,你请他帮忙,也并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离开方便。”
“我知道蚩雅一定在另一个世界为他祈祷,如果夜爵能够得到幸福,那么我希望他也能得到。”我看向清歌,扬眉一笑。
正欲走过去,却看到煞影拎着一坛酒,慢慢地晃过去,心头一紧,清歌一把拉住我,带着我后退了数丈。
煞影武功比蚩昊高强得多,只有这个距离,煞影才不会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慢慢地坐下,蚩昊似乎没有察觉坐在身边的人是谁,又或许他察觉了,只是不愿意面对。
“我已经死过一次,”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煞影才觉得自己有勇气开口。
忆爵不是才周岁么,周岁的小孩会说话吗?就在刚才自己准备抱他回去睡觉的时候,他竟然结结巴巴地告诉自己,“道歉……解释……不难……”
天才的孩子是不是更加天才?两个天才的儿子就等于妖怪?亏得忆爵说完话还笑嘻嘻若无其事地看着被吓呆的自己。
清歌知不知道自己一岁的儿子会说话?甚至会理解连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场面?
他才周岁,能听懂他们的话?
“你跟哪些人,开口说过话?”他觉得自己声音艰涩,他凤雷泽,勇鲁残暴,诡谲狡诈,却被一个会开口说话的婴孩吓到,这是什么荒谬的情况?
但是心底浮出更多的,却是担心,婴孩开口是不吉利的,起码在天日的风俗里是这样,倘若别人知道忆爵这么小会说话,一定以为他是妖怪,会对他不利,也对清歌不利……
“吧吧,吗吗,”忆爵眨眨极其漂亮的凤眼,闪过一丝狡黠,一点也不为难,“伯父,叔叔。”
“他们没被吓到?”皇帝也知道?那怎么没有动静?
“伯父……叔叔……表情一样,吧吧……吗吗……知道……”
煞影觉得喉咙发干,他下意识地单手拎起忆爵,顿时,那小子睁大凤眼,哇啦哇啦抗议起来,语不成调,小小的四肢划动挣扎——一激动就只会哇啦装可爱,与平时在许多外人面前时一模一样,看样子他在外人面前的表现也不完全是伪装的,如果这么小就极其善于伪装的话,这个孩子长大会有多可怕?
但是现在他终于弄清楚一件事,这小子的确是个会结结巴巴说话的小怪物。
“道歉……欺负……人……”忆爵含着两泡可怜巴巴的眼泪,小身子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清凉舒适的小床上,用无辜稚气的眼神控诉着眼前比吧吧还冷酷的暴君。
为什么每次都像小布口袋一样被人拎起,好可怜的自己,就因为他比他们小?他一定要快快长大!
“我知道了,你好好睡觉。”难得地,他的心头窜起一丝愧疚,是啊,他在欺负一个周岁的孩子呢,是有点不要脸……
“……唱歌……”忆爵坚持道。
他瞪大眼睛,得寸进尺?
好不容易,忆爵挂着一颗眼泪睡着了,他脑袋里面混乱一片,只好拎着一坛酒准备消愁——却看到,原来有人跟他一样愁。
道歉,不是很难,解释,未必合理,却是必须。
“但你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亲情,而我,失去了所有。”
那低沉的声音,随着浓郁的酒香,飘了很远,仿佛一瞬间穿透了时空的隔阂,在另一个时空,另一张遥遥看着月亮的绝色面庞上,留下一行清泪。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无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有多远,无论岁月冲刷着青春的容颜日渐苍老模糊,亘古不变的,是头顶那轮沉默的明月。
蚩昊狠狠地灌了一口酒,“为什么要认识你们?为什么要认识你们?……”
“因果!”煞影简单地道,也灌了一口。
蚩昊霎时沉默下来,是啊,前因后果纠缠了数十年,他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欠谁的,为什么心口的伤痕还是这么深?
“要不是你的出现,蚩雅也……”蚩昊道。
明知道这趟京师之行很可能会掀起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还是来了,没有犹豫地。是不是,他其实也想结束这痛苦的折磨,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我并非为自己开托,但是,我始终认为,我只是充当了命运的侩子手,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个地点——我要杀的是清歌,可是误伤了蚩雅,我并非有意杀她,但她的确因我而死,你若报仇,我无话可说!”
这次,煞影清清楚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蚩昊面无表情,攥着酒坛口,月光下,手上的青筋清清楚楚地爆起。
凤雷泽以为蚩雅死了,心中已有内疚,但是她说过,蚩雅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蚩昊慢慢地放下酒坛,“睿王原谅了你?”
“……是的。”煞影语气复杂地道。
“他的胸襟的确不一般。皇上知道你是谁吗?”蚩昊的声音越来越平静。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还可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喝酒?他承认,他彻底输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你在忏悔前半生犯过的一切错误?”蚩昊回过头看向他。
“……是的。”
蚩昊站了起来,看向他,“她现在变得那么不像她,你还能忍受?”
她?煞影的脑筋打了一个结,才知道蚩昊指的是谁,有点诧异,他只是跟着清歌,又不是跟着她。
可是,好像也有跟着她的意思……
远远地,我苦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煞影想着那张越来越女性化的面庞,想起自己栽在她手中好几个爬不起来的跟头,喃喃地道。
“希望我们这次能够合作愉快!”蚩昊阴着脸,道。
随手将手中的空酒坛抛在一边,蚩昊头也不回地离去。
煞影看看那条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酒坛,突然仰头不换气地一口畅饮完半坛酒,随手潇洒地一抛,跟着也翻身起来回房睡觉去了。
“明天我要告诉他们,不要乱扔垃圾!”
我苦笑着,对清歌道。
清歌微笑,一把搂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