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气正好，日头清明温暖，流转地怡然自得，可堂内，除了太后，所有人都慌张惊恐，局促不安。
二格格半躺在里屋，她是皇上的侄女，自打记事，就常进宫给太后老佛爷和皇上请安，在幼时模糊的记忆中，皇上总是郁郁落落，怅然无奈，一双从不与人对视的眸中，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忧伤。后来大了，知道了些事情，二格格便偷偷地同情起这位苦命的二叔来。别人说皇上之所以被囚禁，是因为他不忠不孝，听信汉人谗言，忤逆老佛爷，坏了大清祖宗规矩。可对这些，二格格全然没有感觉，她只是深深地迷恋皇上与珍主子的故事：俊美的天子与娇俏的皇妃，两个苦命的人和一段生死不渝的痴情。
看见皇上这样，二格格心里又惧怕又难过，她一边喘气儿，一边偷偷摸眼泪。
定如端着一杯热茶过来，二格格赶紧背过脸，偷偷将泪擦掉。
定如看见，心忽然一软，这眼泪对皇上来说着实珍贵，虽是盈盈一滴，却闪着难得的柔软，坠得人肝肠寸断。定如抿了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帕递了过去。
二格格抬头，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终是扭着连躲开。
正堂里，皇上依旧垂肩站着。太后数落够了，心情顿好。
外面站着的宫女也是有眼力的，趁着着当口，悄悄捧茶进来。太后对着身边儿扬了扬下巴：“皇上坐吧！”
皇上这才撩起袍子坐下。
二格格也不敢耽搁，起身整了整衣服从里间出来。定如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轻俏无声。
刚才那种情形之下，没法儿行礼，此时见太后和悦了，二格格连忙蹲身，向两宫请安。她才十五岁，容貌清秀水灵，是宫中有名的美人儿，太后也十分喜欢。可是此时定如站在她身后，却将她比了下去。太后皱眉一瞥，眉心又微微攒了起来。
云秀奉茶，皇上不接，云秀只能将茶放在一旁。无论喝茶、用膳，皇上警惕极高，素少在外取用。按照以往，皇上请完安就要回宫了，尤其是还有女眷在场，更加不会久留。可今日，太后似乎没有让皇上跪安的意思。
宽敞的乐寿堂里，气氛凝滞憋闷。
二格格攥了攥拳头，从身侧拿出捧着茶碗大的绷子，上面是一方素白的云锦帕子，只浅浅绣了半片花瓣。她笑着开口：“老佛爷，奴才准备用这方帕子绣朵牡丹”。
太后瞧了她一眼：“把你绣得拿来让我看看”。
二格格恭恭敬敬捧了过去。
太后一边瞧一边说：“牡丹是好，国色天香、富贵天成。可却是最难绣的，若是绣得太紧，这牡丹就呆了，若是绣得太松，也就轻浮了”。
二格格脸红：“老佛爷圣明，我自个儿看着，也怎么都是呆板的”。
太后轻笑：“宫里人的绣法左右就这么几个花样，你学不出什么样子。这不，我给你请了个师傅，你以后跟着她学就行”。
定如对着二格格端端行礼，她半低着脸，只看见尖尖的下巴和挺秀的鼻梁。
二格格对她很有好感，笑盈盈地问道：“起身吧，你叫什么名儿？”
定如微微抬头，满目尴尬歉意地看向二格格。
崔玉贵欲答，但太后扫了他一眼，乐寿堂里各个都是察言观色的人精，一看这架势，便无人再敢答话。
二格格诧异看着定如，神情有些不悦：“我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诺大的宫殿，其他人都像死了一般寂静，只有一个局促无助的宫女，和莫名其妙的格格。皇上终是看不下去，幽叹道：“她叫定如，她……不会说话”。
“啊？！”二格格神情更惊：“你是哑巴？！”
定如点点头。
“那……那她是怎么进了宫的？”二格格怔怔看向皇上。
皇上苦笑了笑，带了些自嘲：“御前缺人，便安排过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眸子不抬，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从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停留，仿佛对着空气说话。这种神情似乎是慌张，似乎是麻木，亦似乎是苍然绝望。其他人看来，皇上仿佛神游，精神极不正常。
定如也低垂着脸，神情寂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也是个迟钝无心的人。
二格格更加好奇，她看向皇上：“那……平日里皇上若是有吩咐，如何与她交流？”
皇上依旧冷沉着脸，木然之中带着酸涩：“终日千篇一律，没什么可说的”。
太后一听这话心中便来气，皇上素来阴郁，似乎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似的，却从不去真正去反省自己的错误。
太后皱眉看向定如：“听说你泡茶不错，给你主子捧杯茶去”。
定如蹲身退下，崔玉贵也悄悄跟了出去。
定如走到茶房前，一个穿着枣红棉袍，腰间围着青布围裙的老太监迎了出来，他是专门管理乐寿堂茶房的张太监。入口之事非同小可，太后极为信任张太监，所有茶汤都由他亲自侍奉。所以他虽地位低微，但能量去不容小视。
定如冲着张太监行礼，张太监见她面生，便堵在茶坊外面，笑着问道：“姑娘是哪个宫的？”
不待定如说话，崔玉贵便开口道：“老张，这是御前的定如，现下在乐寿堂帮忙呢。”
张太监略微打量了定如一眼，呵呵笑道：“姑娘长得好模样，我还以为是新来的主子呢！”
定如谦虚躬身。
崔玉贵挤开张太监，一步跨进茶房，左右看着说道：“老张，你这茶房拾掇得不错啊！”
张太监点点头：“此后老佛爷的，必需矜贵！”
崔玉贵笑道：“定如要来给皇上沏杯茶”。
张太监面露犹豫，刚才崔玉贵进这茶房他都有些不愿意，现在又让别人来沏茶，这更是犯了忌讳：“哎呀，怕这是不能够！您知道，茶房的东西不能乱动，若是……”。
“这是老佛爷的意思！”崔玉贵一句话打断了他，不容置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