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8点,宋校长就翻窗去了村委会——学校办公室的后窗正对着村委会大院。姜志成还没来,于是到旁边的供销社里等着。8点半再去,还没来,他又到村委会门房里等着。9点的时候,姜支书到了,先去会议室里给村小组长开会,宋校长就在会议室外间等着。等支书开完会出来,赶紧起身迎上,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请示”,短短的、瘦瘦的两三行文字。
这一次,姜支书的脸色、声调都比较平和:“其实啊,村里没少给学校花钱,篮球架、足球门、单双杠、跷跷板……什么没有?可现在呢,都哪儿去了?”
宋德志心说,什么哪儿去了,谁都知道是被你的村民偷去了!难道还是我老宋拿回家了?但他默不作声,表现得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板板正正坐在那里,听姜支书给他上课:“当领导就是当家过日子,过日子就得有个过日子样儿。连家里的东西都看不住,那还过个什么日子?那就是败家,就是这当家的人不称职!——我看这么着,以后节假日,学校老师轮流值班,你这个校长带头……”
宋校长毕恭毕敬听了半天课,好歹等来一句值钱话:“你等两天,村俱乐部也要翻修,到时候给你们一块儿弄一下。”然后,就见姜支书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弯头的美工笔,在那张“请示”上面唰唰地划出一溜粗大的行草字:“同意,转请志国同志办理。”下面又龙飞凤舞签上他的大名:姜志成。
宋德志后来打听到,“志国同志”,是草甸村委会主任潘志国。在草甸,乃至在黄原,都知道草甸的当家老大是姜志成姜支书;这村主任吗,不论是现在的潘志国,还是以前的什么国,充其量都是给姜支书看茶侍座的跟班角色。
这大当家的姜支书,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用粗头的美工笔签字。虽说村委会是不入品级的村民自治组织,但他还是喜欢像政府机关那样,让人办事时正儿八经地走公文程序,说这样更能体现集体领导、民主作风。而要走程序,就不能光他一个人一张嘴,于是现实工作中没人理睬的村委会主任潘志国,总算在这程序里体现了一下,成为草甸村文书纸面上一个常用符号。
宋校长从村委会出来,就听到学校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响了。他狠骂了几句,又往地上狠吐了几口唾沫,走到了学校后墙下。两手攀住办公室的后窗框要往上爬,回头发现大路上两个老娘们儿在盯他的屁股。宋德志平时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特别是在女士面前。于是不爬窗了,两手理了理西装,沿着后墙向东大门跑去——他急着赶回学校做间操讲话呢。
宋德志喜欢讲话,在黄原中学当政治老师的时候就能讲:“作为未来新一代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啊,是吧,你们必须牢牢树立起正确的社会主义世界观,啊,是吧,人生观,啊……”因为“啊,是吧”这个口头禅,学生们送他一个绰号——“阿诗霸”。后来又叫成 “拉屎吧”,还给配上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曲调:“啊,朋友拉屎,啊,朋友拉屎,啊,朋友拉屎吧,拉屎吧,拉—屎—吧!”宋德志在政治课上抑扬顿挫地“啊,是吧”,下面常常就有学生随着小声哼哼,“……拉屎吧,拉屎吧,拉—屎—吧!”
来草甸学校当上“一把手”,有了面向更多人讲话的机会,他的讲话热情也高涨。所以,他到任后草甸学校的课间操就没断过,他讲话时的仪式、规矩也愈来愈多。而今天的宋校长,尤其有讲话的欲望。
学生都在领操台前集合好了,却一个老师的影儿也没有——都在办公室里挤着看热闹呢。
汪、孙二位的战斗已进入相持阶段。隔着劝架的诸位同事,汪老师不时地从桌上抄起书本、学生作业本夹、粉笔盒等东西,朝孙老师头上猛砸。孙老师两手抱着个带“囍”字的大红脸盆当盾牌,一有机会就把胖脑袋从盾牌后伸出来,回一两句浑话。战斗中,挂在墙上的石英钟被击中,掉到了地上,玻璃摔碎了。孔庆林上前捡起来,见表针还在嗒嗒地走动,就又给挂了回去。
见宋校长气呼呼的样子,老师们都赶紧往外走。孔庆林冲余悦君伸出两指做剪刀状,“让你嘚瑟,嘚瑟,我给你掐了!”余悦君却铁青着脸笑不出来。汪老师和孙老师出办公室了还在对骂,又被宋校长呵斥了几句,总算消停。
队伍整顿好了,老师们也都进入了规定位置:班主任站在各班队伍后面,副科老师在前面,分列于领操台两侧面向队伍。宋校长左右环顾,然后抹抹头发,跳上了台子。
而今,当上校长的宋德志讲话是更加“有范儿”了:“世界观”“人生观”“先锋队”“接班人”之类的大词,在他嘴巴里活蹦乱跳。原有的“啊,是吧”这个标志性的口头语坚持了下来,但“啊”这个音节明显加长,腔调就更加接近领袖者。此外还增加了许多肢体语言:胯部与小肚子用力地向前挺进,左手叉腰,右手不断地打着手势,说到严厉之处要做刀砍状,说到未来展望时就向右前方有力地劈出。
宋校长刀砍斧劈,劈得台下的大小听众一片怔忡与肃穆,就连刚刚还大动干戈、势不两立的两位老师,都即刻泯却了个人的怨怒仇雠,一变为满面的庄严恭谨之色了。现场也有偶尔个别的不和谐。比如最前排靠近领操台的一个一年级小女生,在宋德志讲话“啊——”的停顿间隙里,抑制不住地放了一个音韵悠长的响屁,招来周围嘻嘻的一阵笑声。再就是新老师余悦君,站姿不太好,在队伍后面缩着脖抄着手,两脚倒换着把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踢来踢去。但这些,在宋德志看来都无伤大体:响屁带来的笑场,很快就被他的疾言厉色镇住;至于那个漫不经心的玩石头的年轻人,则可另找时间归置。
讲话的感觉真好。一大早受的窝囊气,已随着那些“啊,是吧”和刀斧手势抛撒了出去,他现在又找回了领导者的感觉:支书面前的小学生,又是宋校长了。
下间操后,孔庆林拉着余悦君找宋校长又报到了一遍。宋校长仰在椅子上,刚刚点上一支烟吧嗒着,“余悦君,啊……”似乎好不容易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向杵在面前的余悦君点点头,“怎么着,家里的事都完啦,啊?”
“完了,手续都办完了。”余悦君说。他已经觉出,宋校长对他迟来的报到不满。
“悦君已经去班里上了一节课了。”孔庆林替他补充说。
“嗯。感觉怎么样?”
“这个五年级二班,基础——”余悦君突然顿住,往汪艳红座位上瞥了一眼,“我这刚刚毕业,经验不足,能力也不行;这五年级,还是让经验丰富的老教师——”
“这个问题就不要再说了,啊。”宋德志把烟伸到烟灰缸里弹了弹,正色看着他,“这么安排,自有我们的道理,我们得从全局考虑,啊,是吧。你是科班毕业的,家在本地,又这么年轻,啊,非常适合这个岗位。既然来了,就踏踏实实地工作,把担子挑起来,是吧。教学方面有什么问题,多请教咱们的韩主任,多跟庆林他们沟通,是吧。还有就是上间操,啊,老师应该站在班级队伍后面,站也得有个站样,为人师表,啊,是吧……”
余悦君没再说什么,心里在默数着那反复咏叹的“啊,是吧”。他读中学时宋德志教过他政治,时隔多年重新聆听“阿诗霸”的谆谆教诲,他有一种梦幻般的恍惚。但很快就被那扑面而来的烟气呛转过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又沉入了浓重的沮丧中。
中午放学回家,余悦君往西间炕上一倒就没动静了。他妈过来叫他吃饭,他两眼望着天棚没反应。半晌冒出一句:“这班我不上了!”
他妈听了,怔怔地没敢吱声。
为上学的事,老两口一直觉得对不住儿子。余悦君他爹余承安有哮喘,重体力活干不了,还长年吃药,全家靠他妈一个人撑着,日子过得紧巴了又紧巴。余悦君中考时,他爹让他报中师,理由是读师范花钱少,能早毕业早借力。可余悦君一门心思上大学,自作主张填报了县一中。他爹知道了,一通咳嗽差点没背过气去,当下逼着他妈去黄原中学,找余悦君的班主任夏桂兰改志愿。夏桂兰不敢做主,就带她去找教导主任王显章。王显章说,余悦君是难得的大学的料,考中师可惜,劝她为孩子前途考虑。他妈说,就算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供不起,一把鼻涕两行泪,硬逼着王主任给改了志愿。为这事,余悦君跟家里大闹了一场,恨得七窍冒火要烧房子。
余悦君读中师时还萌生过退学再上高中的念头,老两口动员了家里家外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好歹给压下了。现在余悦君毕业当了老师,挣工资吃上公家粮,老两口欢喜得跟天天都抓中大奖似的;可是看看宝贝儿子整天咕嘟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又开始揪心。
还好,余悦君憋闷完了,该上班的时候又去了,去继续弄他的五年级二班。
草甸没有副科老师,除了自然、思想品德、历史、地理由校长、教导主任教授之外,其他课程都是班主任的。余悦君初来乍到,真是要一人包揽了,语、数、音、体、美、劳,实打实地备课上课批作业,从早到晚忙得透不过气来。看看同事们,却都那么轻松,每天上午一、二节课之后,大都在办公室里吹牛扯皮,好不轻松自在。
校长宋德志,总是拉着他的“阿诗霸”腔调,说他当年在中学时的辉煌事迹,说他打麻将打牌一次赢多少又输多少,说他乒乓球技是如何之高,如何修理原中学校长陈庆书;再不,就当着女老师荤荤素素地讲段子。
孙福贵呢,装了一肚子草甸村的新闻掌故:说老周家媳妇跟着老徐家男人跑了,说郑老二家傻闺女的肚子又不知被谁搞大了,说谁谁半夜偷鸡被堵在了鸡窝里,谁谁跟姜志成顶嘴被抽了嘴巴,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