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好，什么指望都没了。家里不用说，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大集体，厂子半死不活，工资发一半，能供她上完学就不错了。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倒是真诚地想要帮她，可同是乡下穷教书的，谁又能帮得上谁呢？
王婧怔怔地倚着桌子，半天不说一句话。
“臭流氓，都是些臭流氓！”她突然迸出这么一句来。然后从桌上抓起包，摔门而去。
几个同事坐着叹气，张国栋又追了出去：“王婧——等等，等等——悦君说，再不，再不就……”
王婧已经骑上了车：“我现在很乱，再说吧！”
3月1号，开学的日子。沉睡了一个假期的校园又热闹起来，满操场都是追逐戏耍的学生。相形之下，语文组里却冷冷清清的，三个能制造气氛的女人，一个都不在：刘淑娴因为孩子生病请假，王桂芬升了官，王婧则没有来。没有了女人，也就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吸引力、凝聚力。张国栋来过几回，没见到最想见的人，招呼一声就走了。范德江、孙玉良来探了探头，看到两个男人，也失望而去。余悦君和周明相对无聊，各自去了班级，语文组就空了。
上午8点半，又开了一次全体老师会。校长王显章宣布了几项“决定”：一是，学校为改善办学条件提高教师福利待遇，决定响应上级号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勤工俭学，把农场收回自行耕种。农场的日常管理由总务主任郝云龙具体负责，需要人手时，会从任课老师中临时抽调。老师们在农场的出勤将记工分，秋后按工计酬。
二是，为进一步解决农场人手问题，任课教师编制要压缩。主要是将初二年级合并，四个班合成两个大班，以挤出人手支援农场。宋德志当场公布了留任的初二老师名单，余悦君和张国栋分别担任语、数的教学以及两班班主任，王婧不在名单之列。
对此宋主任还作了解释，说王婧“因工作需要”，已经调离中学。可能觉得这个解释不够充分，校长王显章还要“再多说几句”：
“我们说干一行爱一行，既然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那就要踏踏实实，教书育人。我也不要求什么‘忘我奉献’，像报纸电视上说的那样，爹娘老婆孩子都不顾了，啊，一天到晚耗在工作上。我的要求，是把你分内的活儿干好就行。这次我为什么留下小余？不是说小余就没有毛病，就有多么‘忘我’；我看中他的就是一个——工作踏实。同样都是班主任，小余的班级就那么像样；同样是上课，小余的课就那么受学生欢迎——这都是有口碑的，不少家长私下找我，要让自己孩子去小余的班，都能说明问题。”
“中学是黄原的最高学府，我这个做校长的任务，就是把全乡最好的老师都请到中学来。所以，我把小余留下了；为这事，我跟石建军干了一架，我觉得这个值！”
“我这个人，最爱才，也最讲究一碗水端平。你是人才，你努力工作，我欣赏你，我不遗余力抬举你。而如果你懒懒散散、心不在焉，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太小屈了你的大才了，我也愿意成全你。”
“有那么一些老师，心思不是在工作上，不是想着要把课上好，把学生教好；而是成天琢磨歪门邪道，拉帮结派，琢磨着整点事儿出来。这样的人，你趁早走，走得远远的，我这儿不需要你！”
王校长讲话时，下面很多的脑袋转来转去，寻找那几个被提到或暗示到的角色。“懒懒散散、心不在焉”而被“成全”的王婧没有来，当然也找不到。“拉帮结派”的定性，孙玉良和范德江是脱不了了：前一个，此时跷着二郎腿，木着面皮，在吧嗒吧嗒从容地吸烟；后一个，则歪着脑袋，正迎着众人的目光歪着嘴笑呢。倒是那个挨了表扬的小余子，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蜷着身子头都不敢抬。有时候，受表扬未必好受、也未必是好事，就比如自己成了榜样标杆，而身边同事乃至好友却被比照着挨批的时候。
第二天正式开课。余悦君到校先去了教室，利用早自习时间组织学生投票，新选了班委。下自习铃响时，回到办公室。
语文组里又是济济一堂：除了本组的周明、刘淑娴之外，张国栋、范德江、孙玉良等几个常客都来了。而众人之中他还看到了王婧。美人像过节一样，簇新的一身：大红的紧身毛衣，黑紧身裤黑长靴，绣花丝巾，勾勒出一身玲珑的曲线。头上乌黑的长发盘了起来，用一根金灿灿的簪子别着；脸上的妆也比往日浓些，深涂了眼影、口红，倍显性感迷人。
“怎么，一天不见，就不认识了，这样看着我？”王婧坐在她的座位上，仰头向他笑道。
余悦君像突然悟到了什么，笑答道：“哎呀，是啊，一日不见……”他本来想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矣”，可看到张国栋在场，就临时改口，改成“一日不见，有人可是如隔三秋呀！”这话引来众人一阵笑声。张国栋也笑，笑得有些勉强。
“踏实工作”的余悦君留了下来，“懒懒散散、心不在焉”的王婧也留了下来。余悦君能留下，有踏实工作的因素，也是一时的侥幸；王婧走而又不走了，却只因为上面的一个电话。
头一天，王显章做完会议讲话刚回到校长室，就接到教委副主任马长青的电话。马主任只说了一句话：“显章，把王婧给我留在中学！”
稍后，中心校长石建军也接到了马主任的电话，内容则更具体一点。大体是说，人事安排要考虑工作需要，也要切实考虑教师的实际困难，注意人性化。一个住在县城的小姑娘，让人家每天跑六十里的山路去草甸，这就不够人性化。而从大局考虑，就很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影响整个教师队伍的工作积极性……
石建军几次想插话说点什么，又都憋住了，从而保证了马主任讲话的顺畅，以及自己始终如一的认真听讲。
电话之后不过半小时，两位校长再度碰头。这一回，没有争吵，没有扯皮，大家都平心静气直切主题。主题仍然跟王婧有关，却已不是她该不该留，而是谁来替她去草甸的问题。
经过一系列的否定之否定，双方本着以人为本顾全大局的精神，确定让历史老师林旭来替代王婧。理由主要有两点：第一，林老师离开中学，再不会有类似的电话打过来。第二，林老师光棍一个，为人谦和，或者说比较老实，除了上课之外他不大与人交流。光棍、谦和、话少，也就不至于太闹腾，不会闹腾就不会添乱不会影响大局。当然，考虑到林老师的工作资历和教学水平，两位领导还是尽可能地做了人性化的折中处理，那就是：并不直接将林老师打入草甸，而只是让他去黄原小学，再把黄原小学的一位比较谦和又不会让上面来电话的吴老师打发去草甸。
那么，教委的马主任为什么会为王婧打电话呢？
很简单，因为之前王婧给陈建打了电话。
“不早跟我说！就这么点事，至于上那么大火？！”陈建在大哥大里说，似乎是在责怪她，却又像大哥哥一样，满含着关切、怜爱与轻舒的抚慰。“……谢我？那过后请我吃饭！”
林老师替王婧离开了中学，王婧就离开语文组去了史地组，替林老师教起了历史。学政教的王婧更愿意教历史而不是语文，因为历史不是中考科目，她也能轻松一些。虽说，她的历史课基本是照本宣科，上得乏味了一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天后，王婧请陈建吃饭。小小的饭馆，简单的轻松的相敬如宾斯斯文文的一顿饭。王婧快乐得跟做梦一样：下地狱一样的灾难，就是一顿饭！
王婧去了史地组，中学的语文老师就剩四个人。再去掉一个在校长室高就的王桂芬王干事，实际只剩下周明、刘淑娴、余悦君三个，语文组一下子冷清了。
离开语文组后，王婧很少再来。跟余、张也慢慢疏远了，除了偶尔聊上几句，一块儿踢会儿足球。看那两个青年球场上生龙活虎的样子，王婧心驰神往之余也会冷笑：球踢得漂亮，课上得好，人长得帅，有个屁用？还是权力最好、最帅！还是得上面有人！上面没有人，没有权力的后盾，你就会像那只可怜的皮球一样任人拨弄——人家想往哪儿踢你，就往哪儿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