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十多天里，陆陆续续有学生来看望余老师。
中考之前，学生来了，他就紧着赶他们走：“马上考试了，快回去复习！”中考结束了，余老师就什么也不干，每日备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款待他的学生。老余和老余家的下地找活干，一伙子年轻人就在那三间屋里一天到晚地胡闹：煎炒烹炸，吃吃喝喝，打扑克搓麻放炮仗，把个住家小院弄成了公社食堂或村俱乐部，乌烟瘴气，满地的垃圾。
这天，余老师挂着一脸的小纸条出门小解，白世杰尾随出来，“中学丢东西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
白世杰左右望望，附在余老师的耳朵上：“那是宋德志他小舅子干的。”
余老师瞪着他：“可别乱说！”
白世杰言之凿凿：“我亲眼看见的！宋德志他小舅子就住在我们家东院。那天半夜，我复习完了要睡觉，到外面撒尿，就听他们家呼呼隆隆的。我扒着障子一看，院里停着一个四轮子，装了一车的麻袋。宋德志她老婆打着手电，宋德志的小舅子和他小舅子媳妇从车上往厦子里抬麻袋。麻袋上还写着字呢，手电照着特清楚——‘黄原中学’！”
“你确定看清楚那字了？”
“太清楚了，那字这么大个，毛笔写的。”白世杰提上裤子，两手比划着，“老师，你说，我是不是该跟派出所吱一声，或者干脆把它捅出去？”
余老师反问：“那你现在说出去了没有？”
“你信吗，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余老师沉吟着，“我也不知道。我看你还是听听你爸妈的意见……”
两人一起回屋，余悦君又问他：“这次，能考上吗？”
“咱这脑瓜，没问题！”
“还臭美，这脑瓜是上大学的料，最后考了个技工你还美！技工不行了，准备继续升学吧。”
“那我就像你那样，自考一个本科。”
……
全班四十一个学生，来了一拨又一拨，但李娟娟始终未露面。她在大家一拨拨地闹腾够了之后，写了一封信来。
余悦君：
直接叫你的名儿，没什么意见吧？有意见也没用，现在你已经不教我们了，况且，你也就大那么几岁，叫你的名有什么不行？
听说这些天咱班的同学都在你那儿，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或许真要见到你，可能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所以就写信。我给你写信，你就只能看信，我写什么，你就只能看什么，想训我都没可能——你训了那么多，一本正经地训了我们两年，也该歇歇了。所以，这回听我训训你，公平吧？
其实我挺瞧不起你的。当初，你被玉萍姐迷成那样，却蔫蔫巴巴得连个话都不敢说，约个会还要黑灯瞎火、偷偷摸摸，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怕什么呀？你足球踢得挺像样，上课也那么能摆呼，在这方面你可是太差劲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简直连陈元彪都不如！
要我说，恋爱跟踢球都一样：自己喜欢的人，就要争取把她（他）留在身边，即便是她（他）已经属于别人，也要不惜代价地抢下来，哪怕是头破血流！这就是竞争，生物老师跟我们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踢球不是还有“铲断”吗？
当初，你那么凶神恶煞地训我，挖空心思整人损人，后来我也明白你的好意了。可是，至于吗？想想都好笑，直接说你不喜欢我不就完了？后来我再想想，还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你其实是怕了，是抓瞎了，是心慌意乱、束手无策，更直白点说，你就是个迂腐胆怯、抱残守缺的道学先生！
怎么样，被人教训的感觉不爽吧？哈哈！
说了这半天，只为壮一壮我的小胆儿。下面说正事。我们已经毕业了，有些话我必须说出来；说出来了，我就解脱了，就不用一天到晚背良心债了。
还记得你当着全班的面是如何损我的吗？“吃粪都赶不上热的”“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啊你？”，要是换做别的某位老师，可能都算不上什么；但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就别扭，就格外让人恶心——还说什么“吃粪”，你就直接说“吃屎”得了——更何况还是对着善良无辜的我来的，天理难容啊！老实说，当时我都恨不能变成眼镜蛇咬你一口！
我没变眼镜蛇，可我给玉萍姐写了封信——我曾答应玉萍姐为她监督你的，你不知道吧？我告诉她，你每天跟那个王婧如何如何腻歪鬼混。你们也确实有那个嫌疑，一到中午就头对着头一块儿吃饭，不是吗？而我只不过渲染了一点，想出出气而已。
后来我知道，你跟玉萍姐告吹了——你们的感情也太脆弱，太经不住考验了！我也真成了眼镜蛇。害别人等于害自己，我也跟着下地狱了。每天一看到你就觉得欠了你什么，偏偏你还要不断地在我作业作文本上密密麻麻写那么多，那些红虫子样的东西就像巫婆的魔咒，哪怕是被我锁进柜子里，也还是咒得人不能安生。你说你何必呢，出尔反尔婆婆妈妈，你要是恶贯满盈作恶到底，我心里倒是踏实了！
好了，我现在全招了。是不是特恨我，开始骂我了吗？
你恨吧，骂吧，我听着呢，我已经对着镜子骂过多回了……
你骂完了吗？那就听我虚情假意地再说一句吧：对不起！
中考完了，进一中没问题。以后我也会好好念书的。我一定会上大学，像玉萍姐那样。到那时候，你还会记着我吗？不会只记我的仇吧？要不，你就来追我吧！不要总觉得你是我老师，你就是余悦君，比我大几岁，而已。再不，还让我来追你，到那时候，看你还怎么搪塞，还怎么损我？
亲爱的——余老师（怕你受不了，也为了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就加上这几个字吧），你会想我的，是吧？！
娟娟
×月×日
余悦君现在知道，丁玉萍那次返校后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上次见面时，她会那么切齿地愤怒，说什么“朝三暮四”！
热油锅里突然进水，噼啪爆响；睡老虎猛挨了一鞭子，睁眼咆哮要咬人。余悦君不是油锅也不是老虎，他就只是把那三页信纸变成了一地的雪花，又把书本、台灯以及桌椅板凳，照例还有他的头发，都作践了一遍。
安静了片刻，开始动手拾掇行囊，他要立马去省城，带着这封信见她。可是信呢？！
就像百米起跑一样，他凝神，静气，低头，屈膝，趴到了地上。随之又拱进了桌子底下。满地的纸屑，一片一片地拾到手里。然后排在桌上，识文断字，小心翼翼拼凑起来。再去找衬纸，找糨糊……
重新拼糊起来的信纸晾在窗台上，像缩微的和尚百衲衣一样，僵硬地翻卷着。他却虚脱了，瘫软在了炕上。省城可以去，那几页纸也可以呈送给她，之后呢？难道真要像李娟娟说的那样去“铲断”？
足球确是可以铲球，但铲球容易伤人，所以规定触球之前不能先触及人。足球要讲规则，恋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铲去断了？其他事情不也是吗：比如说学生是应该在教室上课的，不能说什么要当中心了，就拉他们出去当社员；比如说，尊重领导就像尊重同事朋友一样是必要的，但无须当成祖宗当成菩萨财神阎王供奉，谄媚惶恐送东送西，甚或拿着公家的东西去送，害他们忘乎所以犯错误……
如果一定要铲要断，他余悦君拨弄个足球还行；这恋爱的铲断，他是真不在行真不自信，一直就不自信的。
澄清无益，铲断不行，咆哮过后腔子里只剩下虚空和怨艾。他要怨李娟娟，怨乡下和城里的差距太大，黄原和师大离得太远，但他越来越觉得最该怨恨的还是自己。他不得不承认，李娟娟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正是他的瞻前顾后，他的长脖老等，他的优柔与卑怯，让他失去了她。他凭什么就认定她跟卢某人如何又如何？两年的时间怎么连见都不敢去见，连封信都不能写？
余悦君没能冲去师大，而是去草甸学校操场上疯跑了几圈。回到家，从书架上拎出一本《道德经》来：“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看着看着，睡着了。
临近暑假的时候，他又去了一趟中心校，去打听学生的中考成绩，也是去听候对他的发落。
夏桂兰和张成林在办公室里。
“哟，小余，来来来，坐这儿。”夏桂兰拉出一把椅子来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