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阴云密布,黄沙翻滚。
玉门关城门出去便是塞外,塞外牧民凶悍善战,中原大肃朝称其为鬼方。鬼方连年来犯,连年被驱逐出境,却依旧不死心,一年比一年强势,到了今年,更是鼎势。
大肃驻边大将军邢仲业,以十万兵士顽抗鬼方四十万大军,弹尽粮绝之际,终于等到援助。而今城下只一人站在乱石之中,袖袍因内力鼓动,身周乱石围着他转,渐扩开去。
“好!”
城墙上兵士止不住叫道。
鬼方竟然用他们中原才有的火药来毁阵的确令他们意想不到,秦青却能扭转局面,借力打力,用这些碎石子建了一道比先前更加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种时候李焕溪原本是上不得城楼的,偏偏如今形势严峻,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路上来便听见有些兵士说说笑笑,心中一阵疑惑:明明方才听到的是挺严重的事情。心中暗自琢磨着,边爬上城墙。一上来便呆住,她瞧见城楼下范围极大的乱石阵,以一个地方为中心在飞速旋转。
“他真的做到了。”
无意识流露出的话语,被人听了去,那人站在她身后,淡淡道:“哦?他原本便是有此打算?他又如何料到对方会用火药来毁阵?”
这种低淳温柔又带着点无赖的口吻,只有一个人。
李焕溪原是贺兰谆的人,不搭理他是最好,只是如今也是由不得她的。暗暗无奈地撇了撇嘴,化个清清淡淡的笑,转过身,低声道:“这是秦先生先前的事情了,我也不好随意道他人长短。”
赵源随意瞥了她一眼,又道:“这其中有可疑,你却是不觉得?”
李焕溪蓦然抬头,略略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发觉并非玩笑话,这才正色想了想,道:“这阵法是他来落霞山庄前便做成了的,这阵妙在有两道防线,巨石在时,势在诱敌捕杀,巨石被毁,则是以乱石铺就攻防一体的阵势。”
望着乱石的人眼中透出一丝赞赏,嘴唇微动:“从未有人让他动用第二道防线。”
李焕溪点了点头:“落霞山庄处于山林之中,无此宽广空地,他的阵几乎没能派上用处,况且,也从未有人用火药来毁他的阵。”
赵源眸中的赞赏消失不见,目光投向更远处,隐隐有一丝精光转瞬即逝:“火药制法如今也只有炼丹师知道,对面鬼方大军中,竟然有我们中原的炼丹师在么?不知,是哪一位啊。”
等他最后几个字沉沉吐出,李焕溪才猛然惊觉对面的不同寻常。炼丹师私自出关已是大忌,更何况效力于敌军?想了想,中原的炼丹师几乎全在京城为军器监效力,云游四海的高人也没有还待在鬼方的,那人到底是谁?
还没想出个答案,赵源便又笑道:“查查有哪些人不在境内不就得了。胡拓。”
胡拓立刻走上来,附耳在赵源身边,接了话便离开。一路头也不抬一下,表情严肃,大约也知道这情况有些让人着急。
赵源在军营中从不自称“朕”,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大肃皇帝,甚至对外自称是兵部尚书之子,明朗。李焕溪自然不知晓京城形势,只为了赵源这故弄玄虚,十分不喜欢。
不喜欢是一回事,他如今说的这件事情倒是可大可小。让鬼方人学会了火药如何做,岂不是让他们更加猖狂?
这个问题先前众人并未想到,听赵源提起,才突然警觉起来,交谈间已然开始猜测是哪位高人竟然叛国。
城楼上众人高谈阔论,城楼下缓缓走来一双人,一身白衫的女子方到城楼上,便停下,不站入众人之中,只是立在一旁,目光凝于远方黄沙中那微微飘动的一点。
那是鬼方大军的旗帜。
静静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邢仲业看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他所熟知的邢沐妍,从不会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正想过去,被伸在胸前的手挡住,穿着如此华丽的淡紫长袍,邢仲业暗暗一愣,转头看了穿着朴素的赵源一眼,赵源浑身上下略显贵气的也就只有他衣衫上暗绣的金龙纹。
实在太隐晦的纹饰,不仔细看定会认为与普通黑衫没什么分别。
抬头与这人的双眼对上,很是温润的双眼,微微颔首,笑道:“邢将军还是莫要打搅阿妍的好。”
他叫她阿妍……
“你是小沐的朋友?”
贺兰谆点点头:“是她在外面结识的朋友。”
三两句的交谈并未有多久,或许是这个人芝兰玉树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周遭的人渐渐停止了谈话。邢家军的将士有些迷惑,看着他们,而那些从落霞山庄前来的人稍稍对视了一眼,低下头去。
贺兰谆笑了笑:“各位何必多礼。”
几人不言语,只好抬起头来,道:“秦先生在下面独力支撑。”
“我知道。”
听这些人与他交谈似乎有些恭敬,邢仲业不免猜测他的身份:“你究竟是……”
那一旁早已有人投来森冷的目光。
贺兰谆朝那头看了一眼,淡淡笑道:“江湖中人家管我叫落霞山庄庄主,可在大肃朝廷,管我叫前朝余孽。”
赵源目光愈加冷寒。他敢在邢家军面前说自己是贺兰谆,便是看准了邢仲业与大肃皇室有嫌隙。邢仲业或许不会反,但是保不准以他现在的叛逆心思会与贺兰谆结交来气他。邢家人与贺兰谆交往密切,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
“贺兰庄主敢在邢家军面前自曝身份,不怕邢将军一声令下,庄主人头便不保了?”赵源冷着一张脸走到赵源面前,瞥了一眼,邢仲业自觉地稍稍退下一些。
瞧他这么努力让邢家人与他划清界限,贺兰谆没忍住笑意,长叹一口气道:“在下自然是不怕了,因为大肃的皇帝曾与在下有过约定,我投降朝廷,他卖我一个人情,放一个人。”
闻言邢沐妍稍稍看过来一眼,只看了看几人,又转过头去。
邢仲业自然是惊愣在原地,急急扫了一眼赵源的表情,可是赵源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喜怒,他抓不准赵源究竟是否说过这句话。
贺兰谆又走近几步,站到赵源身侧,稍稍偏头对着他耳旁轻轻道:“我想你不会放阿妍离开,所以我也要去京城,这回你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京城?朕敢让你来,你敢来么?”
“为何不敢?”
赵源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城楼远眺的人身上:“朕很佩服你。”
“呵呵,少年意气,陛下恐怕未曾有过。”
何尝……没有……
“你可以来,但是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若没有皇上碍事,迟家人,不足为惧。”
“在朕的面前如此贬低国舅,贺兰谆,你还没到京城,便已然学会了怎么找死。”
“我不过赌你不会动我。”
赵源偏头看着他,贺兰谆一脸笑意莫测,慢慢退去,心中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不知将贺兰谆召回朝廷是吉还是凶。
城门下,鬼方因为先前的毁阵已然向前冲来,声势浩大,却被秦青以一人之力拦在城墙下。秦青再如何厉害,不可能挡住千军万马,于是定睛看去,冲杀而来的人空有声势,却没有多少人。
贺兰谆似乎觉着有些奇怪:“人有些少。”
邢仲业皱了皱眉:“不知道呼哧岩想做什么,不过,凭这段日子的交手,他不是这种会故弄玄虚的人。”
贺兰谆丝毫不客气,笑了起来:“将军不如直说他是个草包。将军再如何用兵如神,邢家军再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以二十万残兵守城两个月?只要呼哧岩稍稍有些头脑,来的五十万大军早把你这二十万残兵给吃下了。”
邢仲业呼出一口气,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呼哧岩是个草包,于他而言实则是件好事,否则玉门关早已失守。可是他如今有些举动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呼哧岩身边有能人在,如今看来似乎显而易见,这能人是否就是那个未知的炼丹师也暂时不知晓。只是这能人于他们而言并非好事。对方越强势,那么己方就越危险。
邢仲业正在想着,他们谈论了许久都未曾插过话的右军军师李恒沉沉道:“那封开战书,原先可以当成是呼哧岩草包自负,可是……细细想过之后,却觉得当时呼哧岩身旁便已然有了这么一个人,否则,呼哧岩连番中计,如何才能折损十万兵力。那人算到我们粮草或许不足,所以故意拖沓七日才开战么?”
并非没有可能。
贺兰谆稍稍讶异了一瞬,笑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帮得这么隐晦,究竟是呼哧岩太草包,还是他……”
“另有所图。”
说话的是赵源。
赵源说完便沉默了,可是其他人咋呼起来了。
那个人另有所图?为何另有所图?图的什么?
城墙上站着的人并不多,却你一言我一语甚是喧闹。
她从来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贺兰谆踱步走到邢沐妍身旁:“在想什么?”
邢沐妍说了一句话,声音并不小,旁人因为城楼上的喧闹而听不清,贺兰谆就站在她身侧,自然听得清楚,稍稍勾起唇角。远处的赵源看他一脸笑意站在邢沐妍身旁,目光愈加冷寒,却是不上前一步。偏头看了一眼城楼下,凝声叫道:“贺兰庄主。”
贺兰谆转头看他:“明公子有何事?”
赵源指了指城墙下的乱石阵,似乎不再那么牢不可破,好像出了些破绽,对面的鬼方兵气势汹汹而来,这边却是焦急万分。
贺兰谆垂眸一看,心登时一跳,暗道不好!这阵怕是要破,立刻指了几个人,与他们道:“跟我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
贺兰谆稍稍叹了口气:“秦青一个人撑着,终归还是会后继无力啊。”
被点到的人立刻了然。跟在贺兰谆身后跳下城楼没入石阵之中。石阵攻势迅猛,几人牢牢跟紧贺兰谆,这才有惊无险到了秦青所在。
乱石阵中有一块空地,秦青很是淡然地站在中央,打着一套极缓的拳,看着的人也都算知晓,这是秦青牵动控制乱石阵的方式。
只是即便他再淡然,汗水淌了一脸,手有些微抖。
来的几人相互看一眼,便大概知道,秦青后继无力,不等发话便自觉站在秦青四周坐下,为秦青传输内力。贺兰谆眼见应当无碍,嘱咐一番,便又出阵,跳上城墙,飘逸的轻功惹来一阵惊叹,他却只是对着落霞山庄出来的余下四十几人道:“每个时辰进去四个人将里面的换出来,方才我已带他们走过一遭,到时间里面会出来一人带你们进去。”
那些人立刻了然。
贺兰谆满意笑了笑,又四处看了看,道:“大约没什么事了,我先回去睡一觉,若是再有情况,差人来找我便是。”
邢仲业道:“贺兰公子,准备……”他停了停,他不知道贺兰谆是否在这附近有住处,却见贺兰谆手握拳放在唇边笑道:“我那儿有些远,邢将军能否借个地方让在下休息?”
贺兰谆样貌有些偏阴柔,如此做派竟然有一瞬让邢仲业将他当成了国色天香的女子,略为尴尬地望了一眼邢沐妍,邢沐妍疑惑地看着他们,再瞧到贺兰谆时,眼眸稍稍弯起,笑了。
“就……李恒!带贺兰公子去休息。”
李恒转了转,看着邢仲业,叫道:“诶诶诶!将军你是在叫我吗?”
邢仲业气恼:“除了你还有谁是李恒!”
李恒嘟囔一声:“我好歹也是个军师……”却还是满脸笑意带着贺兰谆走了。
赵源只偏头看了远去的两人一眼,便将目光放回了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