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钱得用心哩,心用到钱才跟你有缘分哩。心要惊驴耳朵要尖。一有风吹,驴耳朵要像树叶子一样颤动哩。黑夜晚要趴在荒野里,耳朵紧紧地贴着土地,听钱在地下滚动的声音。钱在地下滚动,就像马群在地上奔跑一样,首尾相衔,马镫相撞,马蹄扣石,发出叮叮当当轰轰隆隆的声音。有的钱年轻,只跑了几百年,有的钱古老,跑了几千年。不管是几百年的钱还是几千年的钱,发着声响从你身边跑过时,你都要逮住它。不然的话,你的手就要成灰了。
齐明刀似乎立刻听到了地底下钱币滚动的声音,不过那声音不像马镫的叮当声,也不像马蹄的轰轰声,倒像是拨浪鼓的敲击声。拨浪鼓和货郎苗的说话声一样回响在齐明刀耳畔,齐明刀细细品味那话语,想到平时读的小人书和跑十几里路看的露天电影,走上革命道路需要指路人,货郎苗呢,就是他走上钱币道路的指路人。
齐明刀把心和耳朵又磨练了几年,把感觉磨练得非常灵敏。这几年,他经了许多事,识了许多人,找到了许多钱币。他在四郎河一带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有一天,信风一吹,他的驴耳朵树叶子一般颤动起来,他连忙趴到地上去听。他听到四郎河最上游驮马山脚下有钱币滚动的声音,而且滚上了地面。
齐明刀飞快地赶往钱币滚出地面的地方。齐明刀顺着草叶子的风,听到钱币滚到了他打过交道的通宝家,他便毫不犹豫地敲门进了通宝家。通宝拉住齐明刀的手说:“哥做梦都梦见你来哩。”齐明刀知道通宝这人仗仪爽快好打交道,忙回话给通宝戴二尺五,“哥是好哥,哥吃肉都想着给兄弟喝汤哩。”
“瞧你说的,哥吃肉兄弟吃肉,哥喝汤兄弟喝汤。”
“还是哥说的对。”
通宝媳妇麻利地抹净小桌摆好马扎子倒好茶。通宝说你到大门外头纳鞋底去,媳妇拿了鞋底针线往外走,跷门槛时回头瞄了齐明刀一眼。
齐明刀坐到马扎子上,端起茶碗说:“我一来,嫂子就成了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坐到村口树底下纳鞋底,你咋不让她揣颗手榴弹哩?”
通宝说:“没坐在村口树底下,就坐在门口石头上,有情况大声咳嗽一下屋里就能听见。这一带时常出东西,日本鬼子不进村,刀子却时常转悠呢。”
“瞧你把咱说成地下党了,干的都是秘密工作。”
喝茶中,通宝凑近齐明刀,附在耳朵跟前,悄声说:“这回坛场大,出了大半罐生坑货。”
齐明刀一听大半罐生坑货心就跳开了,但他丝毫不表露出来,拿得老老的坐着喝茶。
通宝说:“哥谁都没让看,专门等你哩。别人都是碎嘴嫩牙吃不了这么多,你眼眼稠路子宽,所以哥专门等你哩。”
齐明刀说:“是货不是货,先从眼下过。”
通宝说:“那当然那当然。”说着起身关好房门,从麦囤里拎出葫芦大个瓦罐,抠住底儿就要往桌上倒。齐明刀忙拦住,接过一看,果然大半罐生坑货。
生坑熟坑,是江湖行话。生坑货,指刚出土没动过手的古董。熟坑货,指没入过土或出土时间长了,汗手揉过的古董。古董行当的人说得形象,生坑货是姑娘,熟坑货是媳妇,用过没用过,行家里手一望便知。价值嘛,自然也是悬殊。娶个没划苞的黄花闺女是一个价,吃个二馍就是另一个价了。
望着大半罐花花绿绿的姑娘娃,齐明刀双眼一亮,亮的像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通宝说,奇怪,大白天咱屋里咋闪电哩?齐明刀说你屋里贮着宝哩,贮着宝的屋里就闪电放光哩。齐明刀一边给通宝戴二尺五一边掩饰自己不小心闪露出的目光。像通宝这样的人,不一定真识货,但却识得脸色,一丝丝细小的表情都可能被他逮住,成为要价的砝码。
齐明刀自自然然地和通宝说笑,去,把你和我嫂子昨黑了睡觉的粗布单拿来。通宝拿来,齐明刀叠成几叠,挪走茶壶茶碗,铺在小桌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从罐子往外拣取。这是行规:看货,分类,点数,然后说价钱。
精明的齐明刀在旧钱币买卖中独创了几个绝招。要是在冬天吹北风下雪片子时,齐明刀肯定会戴一顶旧毡帽,帽沿向上卷起,卷出一圈深沟,平时存放个香烟火柴什么的,关键时刻,假装取烟取火,却把古钱币出溜进去。可现在是初春,草长花开,棉衣早已丢剥,毡帽咋还能戴在头上呢?齐明刀早防着这一招呢,进门时,把被路边草叶上露水打湿的裤脚往上挽了两挽,那裤脚便和卷起的毡帽一样,圈着一圈深沟。
齐明刀暗自叹息:这墓主生前不是府库的保管,就是爱钱如命的花花公子。这批钱多而且杂,最多的是布泉和永通万国,其间夹杂着几样刀币。看到刀币,齐明刀的眼睛不由得变了色。但他很快移开眼光,想通宝要是有一本《中国历代钱币图谱》就糟糕了,自己就看不到这么多宝贝了。通宝顺手拿起一把刀币在指头上玩耍。
“这主儿也真是,把小刀子混到钱币里了。”
“这小子肯定昏了头了。”
齐明刀看看钱快拣完,说:“哥,烟瘾犯了,给根烟,点个火。”
通宝说瞧我失急慌忙的,光操心钱了,把兄弟喝茶吃烟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转身去取烟寻火。
啥叫兵贵神速?啥叫时间就是金钱?齐明刀在通宝转身寻烟火的工夫,两手双指一夹又一夹,六、七枚刀币就滑溜进了挽起的裤脚里。
通宝那里晓得,齐明刀随身携带着这么高明的口袋,又那里晓得,大半罐钱的钱稍子,让齐明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攫走了。
齐明刀抽烟喝茶,说;“通宝哥,一共八类一百八十八枚,你再点一遍,看对不对。”通宝伸指便点,齐明刀说汗手少动,通宝缩了手,用眼睛默点着。点着点着眼就点混了,只得从头再来。他抱怨道,“这旧钱跟爷一样,点它时还得伺候它,哪有点新钱方便,指头一刺啦一刺啦多受活。”
齐明刀说:“急啥哩,慢慢点。”又说:“茶多了尿多,我去茅厕呀。”说着开开房门去了后面茅厕。
生坑货不能老放在裤脚里,走路一蹭一蹭,生坑成了熟坑,姑娘变成了媳妇,不值钱了。齐明刀蹲在茅坑石头上,取出六、七枚刀币,用烟盒里的金箔箔纸包好,塞进衬衣口袋。六、七枚刀币贴着齐明刀的心,很快被那颗突突跳动的心暖热了。
齐明刀回到屋里,通宝说:“我兄弟到底念过高中,数数准得很,一枚都不差。”
齐明刀拳起三指,让大拇指和小拇指翘着,像伸着两角的牛头,在空中晃了晃,说:六六顺是你的,六六顺上边是我的。
通宝那里经过这么大的买卖,心中欢喜得不得了,说:“兄弟说啥就是啥,哥不二价。”
齐明刀:“这么大个买卖,兄弟也没那么多钱,哥信兄弟了,兄弟打个条,东西带走,七天之内,把钱拿来。不信兄弟了,东西还放你麦囤里,待兄弟找个买主给你带来。”
通宝:“瞧你说的,咱兄弟俩谁跟谁呀,除了你嫂子不能共用,其他啥都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打啥条子哩。拿走拿走。”
齐明刀让通宝寻些废纸棉絮铺在罐子里,再小心翼翼地把旧钱币装进罐子,四圈和上面用废纸废棉絮塞瓷实,然后把瓦罐装进一个装酒用的空纸箱,又把纸箱装进一个大蛇皮袋子,扎好口,说兄弟不耽搁,七天内必定回到这屋里来。
通宝说甭急甭急,咋能叫我兄弟空着肚子走路呢,出门叫回媳妇,吩咐说给咱兄弟擀面。
齐明刀美美吃了两老碗浆水面,抹了抹嘴角,背着蛇皮袋子出了通宝家。通宝一直送到村口,兄弟,脚底下放快些,天黑前兴许能到家。
齐明刀望望山顶上的天空,说兴许有雨哩。通宝说春天的雨贵得跟油一样,掉不了几星星。
还真让齐明刀说着了,走到半道,乌云就从山顶那边滚过来,雨点子也淅淅沥沥掉下来。往年的春雨都是蒙蒙雨,今年的春雨却是匀匀的雨点子。
齐明刀不怕雨,旧钱币却怕雨。雨水若是顺着罐口渗进去,生坑姑娘就全洗成熟坑的媳妇了。
齐明刀看到不远处有十几户人家,便加快步子赶过去避雨。
齐明刀背着钱罐子,不想惹人眼,看到一户人家屋外有个牛棚,就钻进牛棚去避雨。牛棚里拴一头大花奶牛,奶牛见他进来,就哞哞叫着用犄角顶他。牛越顶他越往里缩,他越往里缩牛越来顶。他退到拐角再无路可退,牛角快要顶住他了。他猛一侧身,想逃出来,不料头重重地碰到一个木角上,疼得他大叫一声。这声惊叫,倒把牛吓得停在原地不动了。他一手摸着疼处,抬眼看那木角,竟然是架在牛棚横梁下的四个古旧的木屏风。
齐明刀忘了牛犄他的事,眼睛被木屏风吸引住了。木屏风上尽管落满灰尘,挂满蛛网,但木头的质地和上面雕刻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和棋琴书画图案仍然依稀可辩。齐明刀用手抹了抹,用嘴吹了吹,天吆,黄花梨木的,少说也是四百年前的旧物。
那牛见齐明刀看木屏风,后退一步,猛地顶过来。齐明刀一趔,脚下一绊,差点栽个爬扑。瞎咧瞎咧,要是栽个爬扑,旧钱不撒一牛圈才怪哩。齐明刀拾身到一旁,看绊了自己脚的那样东西。乱草杆中露出一角,脏兮兮地沾满牛粪,牛粪里放着光亮。齐明刀绕过牛身用脚一拨拉,乱草杆里面立即露出一个浑身糊满牛粪的琉璃鸱吻。又是一件好东西!富人家盖房,用砖雕刻两个,立在屋脊两端,而这么大的琉璃鸱吻[ 鸱吻:chiwen中式房屋屋脊两端的装饰物。],齐明刀只在这牛圈里看到过。
屋主听见牛叫,出来了。
齐明刀见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老叔,我不是偷牛的。”
“不偷牛跑牛棚里弄啥哩?”
“避雨。”
“避雨不到屋里避,跑到牛棚避啥哩?”
“幸亏到牛棚里避。”
“咋,看到比牛更值钱的东西了?”
“放到牛棚可惜了,风吹雨淋,日月长了就朽坏了。碰到识货的,晚上悄悄卸下来,肩上一扛,黑夜里风跑三五里就毕失[ 毕失:关中方言,愿意指垂死之人康复无望,引申为完蛋。]了。”
“牛棚比屋里安全哩,奶牛比狗厉害哩。谁能想到牛棚里藏着好东西呢?没想到叫你碰上了,可见你跟那东西有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