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心中发出由衷的慨叹:长安城里的女子真美!长安城里女子的黑皮肤、亮眼睛、薄耳朵、绿翡翠耳坠真美呀!齐明刀只顾由衷慨叹,顾不得想别人,顾不得把痴迷僵直的眼睛移开,变成一只呆雁了。
这一切被聪敏的陶问珠感觉到了,她对冯空首说:“空首兄弟,今儿还挂个油瓶拖条长尾巴?”
冯空首见陶问珠话有所指,便回头看齐明刀,正好看见他一副痴迷呆傻的样子,就哈哈笑着说:“井底的癞蛤蟆瞅天空的黑天鹅哩。”
“去去去,黑天鹅是给你叫的么?”
“咋咧,唐二爷叫得咱就叫不得?”
“当心,天鹅舌头上有时候也长刺哩。”
齐明刀脸一阵潮红,把目光缩回去,把痴迷和呆傻收藏起来。
冯空首:“说笑是说笑,我给你介绍个兄弟。叫齐明刀。你千万别从头发缝看人,把人看扁看细了。这个齐明刀呀,没准是长安城古董行当的一颗新星。”
陶问珠:“就让我坐在新星旁边沾点星光吧。”说着大大方方地坐在齐明刀和冯空首之间空着的坐位上。齐明刀闻到一股香味,就像春天站在开花的油菜地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服务小姐上酒菜,酒是二十年的太白,菜是六凉四热十满堂。凉菜荤素各半,四个热菜是:栗子乌鸡,活剐鲜兔,水煮活鱼,活吃蝎子。
冯空首边倒酒边说:“不愧为少东家,量体裁衣,看客上菜,合适得很。”
王真行肚子饿,拿起筷子就吃,被冯空首拦住:“羞先人哩,三天没吃没喝咋的,专等这顿饭咋的?”
王真行:“肚子的确饿了,咕咕叫呢,跟鹁鸽似的。”
冯空首:“跟鹁鸽似的?跟斑鸠一样也不行!菜不能黑吃,酒不能黑喝,好歹得有个道道。我出个字你猜,猜对了吃,猜不对甭吃。”
毛猴:“难为人哩,今儿这饭吃不到嘴了。”
冯空首不管不顾:“三条鱼。”
王真行:“并排摆着卖哩?”
冯空首:“三条鱼。”
毛猴:“挂在屋梁上?”
冯空首:“三条鱼。”
陶问珠:“一条挂的高,两条挂的低。”
齐明刀想,是个“鱻”子,没学过,也从来没见过,便不敢吱声。
王真行和毛猴他们也只有摇头的份。
陶问珠:“三条鱼为鲜,是个鲜字。这个字后来变成了一条鱼一只羊。总之是新肉为鲜。”
冯空首摇着头,不无佩服地说:“到底是卖啥的精啥。”
齐明刀,殷龙骨,王真行,毛猴他们这才叹道:“原来是个鲜字。”
冯空首:“瞧陶问珠上的这几个菜,样样鲜,个个活,这就是鲜活的文化。让你们猜这个鲜字,就是猜文化哩。一杯酒,一筷子菜,要和文化一块吃到肚子里。”说着看王真行,“跟咱搞古董一样,光瞅见古董,没看见文化,两眼一抹黑,弄不成事哩。”
齐明刀心中大异:冯空首看着像个猴精猴精的生意人,没想到肚子里还有几瓶瓶文化哩,金三爷的徒弟到底不一样。再看王真行,只有低头闷想的份。人不服人不由人。
冯空首端着酒杯:“来,为咱摇会的兄弟姐妹相聚干杯!”
大家碰杯饮酒吃菜互相说挖苦风凉话,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冯空首向陶问珠提议:“明刀兄弟头一回来,你能不能把这秦汉瓦罐的光荣历史给他卖牌卖牌。”
陶问珠说声行,就卖牌开了。
民国初年,大总统徐世昌委任大名人朱启钤为北方总代表,去南方进行南北和谈。至于谈的啥,咱毛头百姓不操那份政治闲心,只说朱启钤路过南京,在江南图书馆看到一本珍贵古籍:手抄本《营造法式》。这宝籍中对中国的建筑和木、石、土三种材料的应用方法作了详尽介绍和注释,还附有多种图样、颜色和尺寸。朱启钤借条也不打,说要参照着建总统府用,就顺手牵羊拿走了。
唐麟趾唐二爷的祖上的确有办法,不知通过啥关系,弄回来一本影印本,按图索骥,设计楼式,请长安城最好的工匠,建造了这秦汉瓦罐楼。同时,还在庭院中建造了一座宝鼎楼。这秦汉瓦罐楼本来就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私家建筑,可和宝鼎楼比,尚还差一大截哩,
齐明刀听着,不由得从窗户往后面庭院中张望,果见夜色朦胧灯火明灭中,隐隐约约立着一个飞檐翘角的古楼。齐明刀想:那就是宝鼎楼,里面住着长安城古董行当坐第二把交椅的唐二爷。
冯空首说齐明刀:“日月长着哩,进宝鼎楼有的是机会,来,喝酒。”说着又打开一瓶二十年的太白。
王真行前边喝得猛,有点醉眼惺忪,冲冯空首嚷嚷,吃呀,吃活蝎子呀。冯空首轻蔑地看王真行一眼,夹起一只正在蠕动的蝎子,往佐料盘里一蘸,送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一边嚼着一边用下巴朝齐明刀示意。齐明刀看看花瓷盘里的一窝蝎子,咕蛹咕蛹动着,想往瓷盘外面爬哩。齐明刀的筷子停在了空中。齐明刀小时候在麦场边挖知了,结果挖到蝎子洞,让蝎子把手蜇了,疼得在地上打滚,手和胳膊肿得跟棒槌一样,大半月才消肿。那个火烧火燎的疼呦,至今还叫人心颤哩。
陶问珠说:“没事,螫不了人,刺早就剪掉了,上桌之前,用盐水泡过三天三夜,肚里的脏东西,早就拔干净了。”
怪不得冯空首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地吃哩。
陶问珠和另外三个男子一人夹一个,蘸着佐料吃了。毛猴夹一个蘸了,咬掉头,送到马子嘴里,马子香香地嚼着。毛猴自己又夹一个,不蘸,吃了。
齐明刀也夹起一个,蘸过佐料,闭着眼睛丢进嘴里。猛一使劲,把蝎子咬碎了。齐明刀不敢多嚼,往下咽,结果噎住了。他忽然想起家里的公鸡和抱鸡娃的老母鸡,见了蝎子,猛一啄,扬脖一甩,蝎子便被甩向高空,重重地跌在地上,然后再啄,伸长脖子下咽。齐明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扬脖咽蝎子的公鸡。
冯空首问味道咋样,齐明刀答不上来。
盘里只剩一只蝎子,冯空首说王真行:“别瞅了,牛瞅刀子,蝎子瞅公鸡,瞅啥哩?是你的,你吃呀!”
王真行往后缩一缩:“万一刺忘了剪,不把舌头螫到嘴巴外边才怪哩。”
“叫个真行,实际不行。”
“真不行。”
“弄啥行呢?”
“除了吃蝎子,啥都行。”
“那你把这半瓶太白吹了。”
“吹就吹。”
王真行接过酒瓶,把半瓶酒吹了喇叭。
毛猴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蝎子就酒,越喝越有。”
王真行:“我这喇叭白吹了。”
毛猴:“吹喇叭,小儿科,谁不会。我有回下乡办货,和一个新卖主杠上了。新卖主想把我灌个七八成,然后看货,这是江湖上惯用的模子。把我当幼儿园碎娃哄哩。人跟人,比就比个心气,我一定要镇住他!那天喝的也是太白酒,不过不是二十年的。我连吹两瓶喇叭,吹得旁边人直啧舌头:这人喝烧酒跟喝凉水一样。当然,我有我的招牌,吹完就去茅厕,手指头往舌根一压,酒水全吐在茅坑里。新卖主见我面红身赤就取货让我看,先取一件三彩龙头,我看都没正眼看一眼,说假的。又端出一个耀州瓷碗,里面铺着红绸子,红绸子上放一块荧光闪闪的玉佩。我眄斜一眼:哎呀,不到手上来吧不礼貌,来把难受。新卖主说你这人咋是这哩,啥都看不上眼。我说你那块玉撂了都没人拾,那个瓷碗,兴许值几分钱哩。新卖主说真神来了,又从炕柜里取出一面包了几层的铜镜。
铜镜比巴掌略大一点儿,山字纹,满锈,生坑货。我用指盖儿顶起转一圈,弹指一敲,声音干木空灵。我说不对。新卖主脸刷地一下白了,立眉瞪眼,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我说,应该是一对儿。新卖主怒容立时换成了笑脸,说真神真神真真的真神?随即把另一个也取出来。我说你开价。新卖主说你看着给。我说卖家天上开价,买家地上还钱这是规矩。新卖主一只大手斜向划出,四指直伸,拇指勾回,一亮,又一翻。手势的意思说:一个四毛,一对八毛。我暗喜道:又该拾和茬了。我说,看你人实受,咱又是头一回打交道,我不还价,但得把那个瓷碗搭上。新卖主说行行行。新卖主显然懂铜器不懂瓷器。回来后,我把铜镜转手给唐二爷,把瓷器转手给董青花,一把挣了两块八,简直容易得跟拾钱一样。够山吃海喝一阵子,够给花燕添置几身好衣裳。下回碰到铜镜,不出手,把面儿磨光,给咱花马子照影影。”
马子花燕一听这话,忙抱住毛猴脖子,在那猴腮上香香地亲了一口。
毛猴继续说:“咱凭啥哩?凭的是酒胆蛇蝎心。咱酒喝高了,眼迷登了,可咱胆正,感觉好。咱拿理智拿书本知识喂狗哩,咱耍的是直感。咱砍价出价耍的是蛇蝎心。吃香喝辣搂马子,咱就凭这两刷子。王真行,你有吗?有这两刷子吗?!”
这一激,激得王真行酒气上头怒火中烧,瞪着眼冲毛猴说:“我早料到你要败唣[败皂:banzao,关中方言,有斥责,挖苦之意。]我哩,不败唣我你心里不舒坦。你不就比我运气好,比我贼胆大嘛。等我成一把生意,我请你王八吃鳖宴,我挂十八个马子给你看!”
情绪激动的王真行从身后拖出一个帆布书包,掏出一件铜器,放到桌子空角处。那是一件铜盉[ 盉he:古代温酒的铜制具,像壶,却有三条腿。]壶,通高约莫一尺二寸,敛口大腹肚,肚下三足鼎立,前有长流后有鋬,盖上刻着花纹。这件盉壶造型规整,花纹清晰流畅,锈色也好,个中透射出浑厚古旧的气息,搭眼一看,就是商朝末年或者西周初年的酒器。
冯空首故意诈毛猴:“猴子也,瞧真行这盉壶,比得上你那一对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