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细敲檀板啭莺喉,响遏行云迈莫愁。
多少飞觞闲醉月,千金不惜买凉州。
长安儿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峨眉空带九秋霜。
却说这些歌姬舞女跌翻在地上,番王道:‘人命关天,快叫御医来看。’一时间御医齐到,看下脉来,说道:‘此非病症,不当死。’番王道:‘既不当死,怎么这等不省人事?’御医道:‘此必鬼魅相侵,天明后当复醒。’果然天明后,齐齐的醒将过来。番王问其故,齐说道:‘奉摩伽法师差遣。’番王一时不解其意,差下巡捕官兵,满国中查究,查得是个摩伽罗,审问一番,却又晓得他平生行事,即时拿住,解上番王,一条铁索锁在琵琶骨上。番王吩咐打板,板打在地上,粘不到他的皮肉;番王吩咐夹夹棍,节节断,夹不到他的脚上;番王吩咐杀,砍下头来,头不见,身子不见,又听见他的声气说道:‘你杀得我好,我做鬼也不饶你!’
番王怕他做鬼不饶,没奈何,请下一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又是哪里来的?原来波斯国有个躐蹋僧人,不剃头,头发四时只有半寸长;不洗脸,脸上四时有尘垢;不修整衣服,衣服四时是披一片挂—片。相逢人只讲‘天上好自在’,人人都叫他是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却有老大的神通,大则通天达地,小则役鬼驱神,无所不能,故此番王请下他来。请到天自在,告诉他摩伽罗一番。天自在道:‘这个孽畜四下里害人,罪恶盈满,今日该犯到我手里来了。’即时搭起一座高台,有七七四丈九尺高,天自在坐在台上,书符遣将,敲了三下令牌,就要摩伽罗见面。摩伽罗怎敢来见面?抽身就走。
“走到北天竺,天自在又关会北天竺城隍之神。北天竺安不得身,又走到东天竺。天自在又关会东天竺城隍之神,东天竺又安不得身。却又要走,只见天自在关会五天竺五个城隍之神,各天竺所属同各城隍之神。各处安不得身,却又要上天,天上又是天自在借下的天罗,密密层层,没有空隙;却要下地,地下又是天自在借来的地网,密密层层,又没有个空隙。没奈何,一毂碌钻到西海里面去了,变做一个鱼,摆摆摇摇,权且安住身子。天自在却又晓得他下了海变做鱼,一道牒文,关会四海龙王,闭着海门一捉,捉得摩伽罗没处藏躲。正叫做:人急悬梁,狗急缘墙。它就尽着平生的本领一变,变做这等一个大鱼,百十多里之长,二三十里之高。撒起蛮力,和那些水族神兵厮杀一场。水族神兵俱已杀败,天自在也差做了这个对头,只得一道疏表告佛爷爷。佛爷爷差下了李天王,把紧箍子咒收它,却才收得它服,佛爷爷不坏它,却也不放纵它,要它供下一纸状,不许它做人,不许它变化,止许它做鱼,长不过一尺,大不过三寸,如违即时处斩。故此它方才看见个‘佛’字,即时俯首而去。这却不是鱼王一段缘故?一言难尽。”
天师道:“若不是国师老爷远见,险些儿家门前又做出一场来。”老爷道:“哪里就是家门前?”天师道:“鱼王去后开船,又走半日,已自是白龙江口上,只要转身,就进到江里面,离了大海,怎么不是家门?”老爷道:“若是白龙江口,怎么不转过舵来?”即时传命,各船各舵工仔细收口。蓝旗官报道:“前面烟雾昏沉,不看见江口在哪里,故此各船各舵工不敢擅自转舵,不敢擅自收口。”老爷道:“海口上有一座封姨山,各舵工只看有山就是。”蓝旗官道:“连山也不见在哪里。”老爷道:“既看不见山在哪里,这一定是那土地老儿的话来了。”马公公道:“土地老儿甚么话?”老爷道:“软水洋土地老儿说道:‘封姨山上有一个千岁老猴,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阻人去路。’这却不是他的话儿来了?”王爷道:“水面上的事这等难。当原日下海之时,只说去得难,转来却容易。哪晓得转来还有这许多难。”天师看见王爷口里左说难,右说难,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手掣过一口七星剑来。
刚掣过剑来,国师道:“天师大人且不要急性,待贫僧着发这些护送的,你再来也未迟。”天师看见国师开口,不敢有违,连声道:“是,是。”国师轻轻的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却才叫过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三位见了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生受你们,回去罢。”三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三位拜辞。国师道:“明年盂兰会上相谢。”三位连声道:“不敢,不敢!”乘风而去。国师却又叫过铜柱大王、红罗山神。二位见了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生受你两个,回去罢。”二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二位拜辞。国师道:“再过三年,我有道牒文来取你。”二位连声道:“专候!专候!”乘风而去。国师道:“天师大人,请有事见教。”
道犹未了,一个毛头毛脸,抠眼凸腰的老猴,一毂碌落在面前。原来国师在着发那些护送的,天师就在一边烧了飞符,请下天将,拿住老猴,专等国师事毕,他就一毂碌落在面前。国师道:“阿弥陀佛!这是哪个?”天师道:“这就是封姨山上的老猴精,驾雾腾云,阻我们归路。故此贫道请下天将,拿将他来。”国师道:“阿弥善哉!你既是驾雾腾云,你趁早些收了云雾便罢。天师大人,快不要加害于他。”老猴吆喝道:“佛爷爷可怜见,小的是一团好意,天师老爷还不得知!”三宝老爷听见说“好意”两个字,却就吊动了他的赛月明,连忙道:“你是好意,敢是个李天王送夜明珠么?”老猴又着三宝老爷猜着,连声说道:“这位老爷神见,果是一个李将军,果是一颗夜明珠。”三宝老爷喜之不胜,说道:“李将军在哪里?”老猴道:“现在小的山上。”老爷道:“既在你山上,怎么不早来告诉,却又腾云驾雾,阻人船只?”老猴道:“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不是小的腾云驾雾,怎得天师拿住小的?不是天师拿住小的,怎得李将军上船?”老爷道:“原来有此一段好意,请起来待茶。”老猴道:“怎敢要茶,小的还去送过李将军来。”好老猴,一声去就是去,一声来就是来。这一来不至紧,连李将军一齐来了。二位元帅、一个天师、一个国师、四位公公、大小将官仔细打一看,恰好是昔年掉下水的李海!人物面貌俱然照旧,只是嘴上胡子长了许多。三宝老爷抚掌而笑,说道:“异哉!异哉!我好一个梦,马译字好一个圆梦!”天师道:“且慢些讲梦,叫李海过来谢了老猴,着发他去罢。”国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中生救了我们船上一个军士,又且养育了这些年数,莫大之功。天师大人,你那里与他一张执照,封他为封夷山山神,万年享祀,天地同休。”天师不敢怠慢,即时写下牒,用着印,付与老猴。老猴磕头礼拜,乘风而去。老猴这一去不至紧,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明明白白。一个白龙江口,大小宝船一齐转过舵来,一齐进了江口,船行无事。
李海来磕头,三宝老爷说道:“李海,你当原先掉下水去,怎么得到这个山上?”李海道:“小的掉下水去,随波逐浪而滚,滚到山脚之下,还不曾死,是小的沿上崖去,躲在山脚下一个岩洞之中。过了一宿,过明日早上,转思转想,越悲越伤,是小的放声大哭一场。这一哭不至紧,就是小的福星降临,怎么福星降临?崖上就是山,山叫做封姨山,山上就是这个老猴,有三个小猴。老猴听见那里哭,问着小猴,小猴问着小的,小的却从直告诉他一段缘故,小猴又去告诉老猴。老猴说道:‘人命关天,你们把葛藤接起引他上来。’果真引小的上山。小的上山见了老猴,却又从前告诉他一段缘故。老猴会起数,起一数说道,小的日后有条金带之分,小的又与他有宿世之缘,却就加礼小的。小的就住在这山上,不觉得过了这些年数。”老爷道:“老猴说你有一颗夜明珠,你这如今珠在哪里?原是从哪里来的?”李海道:“说起珠来,又有好些缘故。”老爷道:“是个甚么缘故?”李海道:“那山上有一条千尺巨蟒,无论阴晴,三日下海一次饮水。下海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摇拽,抓得山头上石子儿雷一般响。小的听见响,却问老猴。老猴告诉它的出处,小的去看它看儿。只见它项下一盏明晃晃灯笼,小的又问老猴。老猴说道:‘不是灯笼,是颗夜明珠。’小的彼时就安了心,把山上的竹子断将来,削成竹箭儿,日晒夜露,晒一个干,露一个饱,那竹箭儿比铁打的不硬帮三分,却悄悄的安在它出入必由之路上。它在那条路上走了有千百多年,并无挂碍,哪晓得小的算计它!小的心里也想来,天下事成败有个数,这中生数该尽,死在竹箭上;数不该尽,莫说竹箭,饶它甚么金、银、铜、铁、锡,都是不相干。可可的它数合该尽,走下山来,死在竹箭之上。小的即时取了它的夜明珠,告诉老猴。老猴又起一数,说道这中生数合该尽,小的数合该兴。小的夜明珠有此一段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