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休。”
庐山的山径小道上,一个柔柔糯糯清丽声音响起。
“嗯……”
回应这个声音的男子却好像好睡着了一般。
“周庄!”
女孩好像脾气不是很好,听着声音有点着急了。
“嗯——”
“周庄你个大笨蛋!”
好吧,这算是彻底得罪她,女孩儿有些怒发冲冠的意思了。
“啊?唤我作甚?”
男子睡眼迷蒙。
“你吟首诗吧?”
“为什么要吟诗?”
“我……我想听诗啦。”颜好好看了一眼懒洋洋的周庄便一阵没来好气。
“呃……现在刚吃饱,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可写不出诗来。”
“那你就不能想想办法?随便胡诌一首应付应付我也好的嘛!”颜好好更是气愤起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懒的男孩子,这么懒,能追到女孩子吗?!
好吧,虽然他们俩好像调换了一下,但是怎么说自己也是女孩子,应该被迁就的好不好?
“呃……好吧,你听好了。仙境闲寻采药翁,草堂留话一宵同。若看山下云深处,直是人间路不通。泉领藕花来洞口,月将松影过溪东。求名心在闲难遂,明日马蹄尘土中。这诗写的便是这匡庐山峰,好好,你觉着如何?”大约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周庄揉揉惺忪的眼睛,想了一想便开口吟诗。
“是你写的吗?”
“这跟是不是我写的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你快说这诗是不是你写的?”
“那……便算作是我写的。”
“你写的自然是好的。”颜好好一脸理所当然。
“好在何处?”
“又是仙境又是月亮的,自然美不胜收。”
“只可惜这诗不是我写的,这是晚唐时期的诗人杜荀鹤彦之先生的诗,写给一位在庐山上隐居的先生的。”
“那便是不通,大大的不通。”
“吓!”周庄见到眼前这位因人而异,标准变得比翻书还快的女孩儿,顿时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怎么突然又说不通了?刚才你不还说又有仙境又有月,美不胜收吗?”
“可是诗里面还说什么人间路不通!天下之大,何处不通,不通的只是人心罢了。”
周庄听完突然大奇,停下了脚步看着颜好好满脸的古怪。
颜好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一恼,便又拿手指戳他的肩膀道:“如此这般看我作甚?你这无赖郎儿,目光灼灼而近贼!”
周庄突然古怪一笑道:“我突然发现我家颜大小姐其实也挺有内涵的,想得够透彻的呀。”
颜好好一仰脖子,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想想我是谁,堂堂匡庐康王谷颜家的传人,最起码也得是学富五车。”看着周庄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颜好好便觉得牛皮有点吃不下去,强撑着脖子稍作寰转:“就算是没有五车,起码也有个三四车。”
周庄笑道:“不错不错,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且见心明性,见地深刻。”他说着说着便开始习惯性地跑偏:“《坛经》中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跟我们家颜大小姐所说不谋而合。颜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佛,记得带契小弟一二。”
颜好好原本还听得好好的,可是后来见他笑得古怪,便有些回过神来,顿时大怒,一路追打其周庄来。
周庄笑道:“别以为老姚不在你便可以肆意凌辱于我。大不了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是的,金陵断戟姚大侠自诩也算是一个明白人,眼看着周颜二人是准备去见家长的,自己却是不好跟着一同前往。
出了浔阳城,他便再次诚邀了周颜二人有空前往金陵幕府山作客,随后三人分道扬镳。
现在在庐山的流泉松影间打闹不休的只有周庄和颜好好两个人罢了。
他们二人本来修为便高,进到山中虽然一路打打闹闹,却也身影闪动,迅如疾风。
正是夏至前后的时节,天气颇为燥热,然而到了日落西山,晚霞收尽,庐山月如半满的弓弦,林间自有一股子清凉意。
天上月,林中风,脚下花,再有一位巧笑嫣然的红粉知己,真真是天底下最舒坦的画面。周颜二人但觉时光如流水,每掬一捧皆甘冽。
周庄敞开了衣襟,任由山中夜风灌满怀中,长啸一声,惊飞林中夜宿的飞鸟,举目四顾,正是: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过了五老峰,直往康王谷中来。
康王谷位于庐山主峰大汉阳峰西北,如刀劈斧破,长约三十里,谷深处有一名泉飞瀑,发端于大汉阳峰上,道中有紫岩横生,将飞瀑流泉破分成数百小流。
这些细水纷纷扬扬,如玉珠零散,分落不绝,远远看去,犹如珠帘剔透,倒悬山谷,故名“谷帘泉”。
当地故老相传,五柳先生作《桃花源记》,其原型便是这康王谷,却不知武陵老乡作何感想。
周庄随同颜好好来到这幽深秀丽的康王谷中,便觉得两壁寂寂,有山木绝壁,猿猴飞啼,泉声缭绕,水汽扑面。
附前行了数百丈,更是有瀑布流泉声响如钟鸣若雷轰又好似万马奔腾,直欲扑面而来。水汽更是丰沛,沾衣欲湿,映着斑斑驳驳的月色,周边隐隐绰绰皆是高大松柏,墨青的枝叶一大片一大片,如同水墨皴开,直要把二人的衣物也染成一般颜色。
再往前终于得见谷帘泉的真面目:其高千仞,虽不甚宽广,却蜿蜒曲折如山水名篇,又如孤山鹤梅,虬结突出,自有傲骨迎风。
饶是周庄周游天下,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赞叹一声:“世间有大美。”
只是这康王谷中鲜有人迹,更叵论山庄草庐。
周庄心中一动,便跟着颜好好来到山谷深处,谷帘泉底,水声哄然,犹如白乐天笔下琵琶曲意“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使人不觉忘情世间凡俗,生出天下何其阔大而人何其渺小之感慨。
颜好好转过头来冲着周庄的耳边大声笑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小时候被爹逼着读诗,从来不觉得宋之问这首诗有什么好处。现在离家经年,明明到了家门口了,却不由得心怯起来,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我爹总说这诗太好,不忍猝读。”
周庄左眉一挑,笑道:“我虽然不曾见过令尊大人,不过听你这么说来,恐怕他还不仅仅只是近乡情怯吧。他老人家纵横天下百余年,或许另有伤心事不提。”
颜好好觑了他一眼,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女儿还更了解我爹呀?”
周庄大笑道:“因为我跟你父亲一样,都是聪明人。”
颜好好咬牙切齿道:“滚!”
说归说,家总还是要回的。
就好像迁徙的候鸟和洄游的鱼儿,不管天多高,海多阔,不管你在那天飞得多辗转婀娜,在那海游得多乘风破浪,该回家的时候,始终还是要回来的。
周庄曾经跟颜好好说过前朝李唐名帅李药师北征突厥之后,军队回国行军如奔雷一般,只因为李帅告诉众将士:“我们回家!”
颜好好喜嗔如花的面容突然沉静下来,手中手印变幻不停,蓦地一睁眼,一手打出一枚玉符,霎时遁入虚空之中,便听到山谷回声悠远,一声霹雳轻响,山壁上一道华光如水的山门訇然洞开,显出一个洞天福地来。
从外面望进去,但觉得绿意葱茏,花迷石暝,远处有亭台楼阁无数,上有云天之气,下有碧草生灵,一派仙家俨然气象。
周庄抚掌赞叹:“佛门有小千世界,道家有福地洞天。想不到,颜谷主大手笔,以大法力于虚空建下这无数美景。想必这便是颜谷主的青崖白鹿真诀的造化之功了吧。”
颜好好笑道:“周大先生果然见识不凡,连我爹从来不曾在人前显露的青崖白鹿真诀都知道。”
周庄哈哈一笑道:“客随主便,颜大小姐请。”
颜好好见他难得客气,一时也端庄起来:“周先生乃是敝府贵客,还是周先生先请。”
周庄眨眨眼睛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说的是,颜大小姐请前面带路。”
颜好好立时破功,大怒道:“你要是敢跟进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周庄哈哈大笑,颜好好想想也觉得好玩,也跟着大笑起来。
二人一同进了这异界空间,便有人打远处奔来,确是一个穿着黑色锦缎的老年长者。
这位老人家来到二人面前,深施了一礼,又惊又喜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老奴刚才还想着是谁开山门,真想不到竟是小姐你回来。老奴这就去通报老爷夫人和两位少爷。”
颜好好扶起了老者,笑道:“安伯伯,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哈。”
那安伯伯仔细地看了看颜好好,心疼道:“小姐却是瘦了许多。这一年多里,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颜好好笑道:“倒也不曾吃苦。就是有几回遇到了些正道中的人物,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天上,我还没有去拨撩他们呢,他们就开始喊打喊杀的。害得我丢了娘给我的双剑。”
安伯伯顿时将狭长的眉毛拧作一团,怒道:“小姐可还记得他们都是什么门派的什么鸟人吗?过两天抽个空子跟老奴说道说道,改天老奴下山买菜的时候顺道把这些人的脑袋给拧下来。”
颜好好笑道:“不必劳烦安伯伯啦,康王谷的人,哪有让别人占便宜的道理。”
安伯伯点点头笑道:“老奴多嘴了,小姐功力深湛,自然不会输人。”
他看了看颜好好身后的周庄,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笼在袖中的手便渡过去一道暗劲,却不料这道足以开碑裂石的暗劲到了这书生身前三尺远近的地方忽然便石沉大海。
他愕然抬头看向这书生,谁知这书生也正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双目一接,一时间安伯伯竟然难以把目光移开,忙定了定神,才将双目从周庄脸上拔出来,转头问颜好好:“小姐,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吗?”
颜好好自然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安伯伯还是那么不安分,面上却装作不知,一脸认真道:“是呀,他叫周庄,字子休,是越州景岩山庄的西席先生。他救过我好多次,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我邀请他来康王谷作客,安伯伯可要好好招待。”
安伯伯颔首笑道:“原来是‘一剑东来,半生叹息’徐大先生的人,怪不得气度深沉,老奴刚才不自量力,试了试周公子,却是吃了个大亏,还请周公子恕罪则个。”
周庄拱手回礼笑道:“周某一介穷书生,浑浑噩噩,浪荡江湖,可当不起安伯伯的夸奖。还要请安伯伯多多关照。”
安伯伯笑道:“老奴安正。周公子叫我老安便是。老爷刚刚传话来,请你和小姐进正厅。”
颜好好“咦”了一声,对着周庄笑道:“想不到我离家出走了一年多,还平白无故成了江湖豪杰了。”
周庄好奇道:“莫非颜谷主平常只有见江湖豪杰才在正厅吗?”
颜好好道:“就你聪明。我们以前一家人都是在花厅或者花园聊天的。”
周庄大笑:“恐怕颜谷主这正厅是为了我准备的。”
颜好好白了他一眼道:“哼,少来。你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有我颜大小姐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
周庄笑道:“是是是,颜大小姐神功盖世,天下无敌,拳打二程,脚踢三圣,树个小指头,都能碾死我这等小蚂蚁。”
颜好好使出暴雨梨花眼光针将周庄戳了个通透,气道:“怎么什么好话到了你嘴里都变了味道了呢?你跟那个老板和尚的嘴巴怎么都这么想让人拿针线给缝起来,还多打十七八个死结。”
周庄嬉笑道:“我还会写字作诗画画,照样可以变着法子夸奖你。而且——两只手都会。”
“那便一发都砍了”
“脚趾也会写。”
“那连脚也砍了。”
“那我岂不成了一截人肉木桩?”
“是又如何?”
周庄摸摸鼻子笑道:“女孩子家家的,恁的凶残,我且问你,你当真忍心吗?”
颜好好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只要我没有亲眼看到,我就忍心。”
“……”
看着这两个人嘻嘻哈哈斗着嘴朝着正厅前行,安正不由得嘴角轻扬,小姐这一年来看来过得还挺不错的,这个年轻人也很有意思。
正是:江海飘飘载酒行,海上明月共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