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饮黄泉海中水,了知生死不相关。”
一声诗号,苍凉得犹如西北边陲戍卒的羌笛,那里春风不度,莺语难至,唯有天地悠悠,人怅寥廓,一颗心寻遍了万水千山,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去处。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如秋鹤一般孤傲的身姿,黑衣红边,正是酆都鬼城阴阳司捕神李易踏入花厅之中。
“抱歉,李某来晚了些。”看到花厅中众人均已齐聚一堂,一脸阴郁的李易面容一肃,向众人抱拳道:“却不知是哪位召集我前来花厅一叙?”
周庄随着众人起身还了一礼,笑道:“李捕神,是小弟斗胆请各位到这花厅中来,旨在请凶手现身。”
李易一皱眉头道:“周先生可有什么发现?”
周庄笑嘻嘻道:“李捕神何必明知故问,难道李捕神自己没有什么怀疑的人?”
“李易做事,凡是需要证据。”言下之意,李易早就有所怀疑,只是缺少证据罢了。
众人看着这两个打哑谜一般的交流,虽然不明白他们怀疑的凶手是什么人,但是怎么都听出来他们多半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万峰双眉倒立,怒声道:“二位说的凶手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万某此次绝不放过她!”
周庄侧目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道:“万兄,先坐吧,正主还没有来呢,等他来了,这头一阵定是没人敢跟您抢的。”
万峰听得一头雾水,左右四顾道:“人不是齐了吗?除了王兄受伤之外,人都在这里了。”
“是吗?”周庄慢悠悠地落座,端起手边的一盏云雾茶呷了一口,笑道:“要不再等等,稍安勿躁,这茶甚香,万兄不妨细细品一品。”
万峰知道周庄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依言坐了下来,跟妻子梅兰窃窃私语起来。
“子休,一直说等等等,现在李易都来了,你还说等,你到底等得是哪位?”颜好好也甚是好奇。
“有个满头是包的小哥说过一句名言你可听说过?”
“什么满头是包?什么名言?”颜好好一头雾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哼!”
颜好好环视四周,见到除了李易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周庄似笑非笑的品着茶,颜云聪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酒葫芦继续醉生梦死之外,颜云承、刀笑剑和梅兰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来也都猜到了些什么,唯有万峰与自己差不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来,我还不算最笨的,嘻嘻——”跟周庄在一处久了,这位颜家的三小姐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天底下最笨的人,现在看到大名鼎鼎的万大侠跟自己差不多,也放下心来,五十步笑百步地暗自窃喜。似乎在这涉世未深的少女心中,大约只要不是最笨的,便足够了。
正当厅中寂寂无声,人人都陷入沉思之际,便见到周庄倏然双眸一亮,与此同时,万峰自座位上弹身而起,众人一惊,纷纷向外看去。
日上三竿头,阳光灼烈铺洒在花厅口,一道颀长的身形正缓缓踏入,随之而来是一声桀骜霸道的诗号:
“笑张辽,七千士卒何其多;叹兰陵,铜面徒留土一抔;来,冉王破阵;去,万骨俱枯!”
诗落,人至。
花厅之中,众人顿时觉得天地为之一暗,来人双目如电闪雷鸣,轻轻一扫,众人顿时觉得心头一紧,身上的兵刃竟不由自主地尖啸一声,在身周化形而出。
“颜谷主好!”周庄双目微微眯起,细细地打量了来人片刻,缓缓站起身来。
来人正是破阵子颜徵。
颜徵双目似睁未睁,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骤然而升,气机激荡,慢慢锁定在周庄身上。周庄顿时便觉得身形一滞,周围的空气都霎时粘稠起来。
“周先生唤颜某过来,所为何事?”
周庄好像浑然不觉身边的压力,轻轻一笑拱手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是想请颜谷主把那女子交出来。”
周庄一顿,突然又是古怪的一笑道:“那位姑娘是姓杨吧?”
他这句话一出,不但颜徵眉头微微跳动,黑纱斗笠覆面下的刀笑剑也是双目精光爆射,一双手顿时紧握成拳。
颜徵哼了一声,冷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杨之湄的?”
“原来她叫杨之湄啊,难怪那天听到她唱《诗经》《蒹葭》篇,只唱了第二叠。”周庄嘻嘻一笑道:“现在正是黄梅时节,越州的杨梅刚刚成熟,她何不改个名字,叫杨梅汁,可让人觉得亲切多了。”
颜徵哼了一声道:“周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谷主,这位杨姐姐人都来了,你又何必把她藏掩得这般好?”
语不惊人死不休。
众人纷纷忍不住惊呼起来。
颜徵难得低笑了一声,叹道:“罢了,湄儿,出来吧。”
一声既出,花厅四周门窗倏然香风骤起,一道道淡如山岚的轻薄白烟从四周袅袅而聚,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显现出一道高挑的雪白倩影,背对着众人,向着颜徵深深一福,樊素小口微启,声音如黄鹂鸣翠:“湄儿见过谷主。”
“真的是你!”万峰一见此女,便双目一凝,手一挥,破山剑已然在手。梅兰忙一拉他的手,使了几个眼色,才将他压在一边。
“哈哈,原来是难得的美人儿。”周庄拍手笑道,顿时引来颜好好的怒目而视。
周庄身子一寒,知道一不留神又得罪了自家这条河豚鱼,忙转移话题:“杨姐姐何不让我们见一见真面目。我们怎么也算是千呼万唤了,你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得,可伤了我们的心呐。”
杨之湄缓缓起了身,转过身来,对着周庄冷笑道:“周大先生通生死,晓阴阳,不是早就见过之湄?”
见众人目光有异,周庄忙撇清:“你可别乱讲啊,我可是头一回见你真面目,而且大大得惊艳了一番。”
见话题越扯越远,李易站出来拨乱反正:“杨之湄,我来问你,颜夫人和道心禅师是否是你所杀?”
杨之湄呵呵一笑,媚声道:“李捕神给定了好大的罪,我可不敢认下这许多。道心大师的确是小女子所杀,颜夫人么,我可不敢认。”
李易双眉紧锁,又问道:“好,事情一桩一桩来,先说道心大师。据我所知,道心大师乃是高僧大德,生平从来不与人结怨,你因何杀人?”
“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救过我。”这女子一脸悠然,缓缓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取了一盏茶饮了一口,皱了皱眉道:“这茶怎么有些凉了?”
“这算什么道理?”万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周庄皱了皱眉,扯着嘴角一挑左眉,信手打出一道“旭日印”,正中杨之湄手中的茶盏,那茶水顿时受到热力加持,不过一转呀,已经快要沸腾。周庄收了手印,笑道:“这个理由挺好,不过姐姐能否再说得细一些,让我们明了这前因后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拍颜好好,示意她把身后的疾燕双剑收起来,一边示意众人坐下,慢慢喝茶聊案。
待众人都坐定了,杨之湄吹了一吹掌中的云雾茶,才浅浅一笑道:“没想到你这人还颇识趣。好吧,那我便说上一说。不过,你要先解答我两个问题。”
周庄一挑眉笑道:“两个问题换一个,我吃亏吃大了。”、
“你不会吃亏的,我的故事挺长的。”
“哈哈,好吧,男子汉大丈夫,让着女人一些总还是必要的,我换就是了。”周庄故作大方。
众人原本都想着这女子的事情,见这二人把矛头指向了周庄,均想起这书生身上的诸多古怪,纷纷沉心静气,听这女子的问题。
杨之湄浅浅地饮了一口道:“周子休,这第一个问题是,刀笑剑与万峰花林一战后,众人都离开了,唯有你落在最后,还对隐在一旁的颜谷主和我用唇语说了一句‘谷主好’。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的?”
周庄笑嘻嘻道:“我道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呢,却原来是这个。佛门有一种功法叫天眼通,能看万里,洞察秋毫,你可听说过?”
“这我自然之道,不过,你好像不是佛门中人吧?”
“哈哈,佛门算个什么东西,他有这种功法,难道还不允许别家同样也有?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无论是儒门还是道家,这样的功法何曾少了?”周庄嗤笑道。
“那你的又是出身何门?”
“我?哈哈,说出来也无妨,我出身画都,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你们注意来!”他正说着,手一招,一支四尺长短通体雪白的巨笔已然握在手中,往前极力一挥,一道淋漓的墨迹向前铺展开去,这墨迹中显现了从花厅一直往前,直到花林边缘的情状,大至石桩木墩,小至花鸟虫鱼,纷纷在众人眼前铺展开来。
周庄哈哈一笑,手一挥,那支巨笔烟消云散,这幅墨染图画亦飒然淡去,消失无踪。众人怔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颜徵凝眸一叹:“世外高人何其多,一人更比一山高。”
周庄笑道:“画都中人甚少习武,都酷爱绘画,极少有人在人间世走动。像我这般身手的,更是寥寥无几。再说了,画都武学,贵在奇诡,真要是打起来,万兄一剑我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众人猛然想起花林之战,颜云承硬碰硬地破了万峰一剑,而周庄却用的是“引”字诀,想来他也没有胡说。
杨之湄也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周庄这个说法,竖起两根纤纤玉指来,娇笑道:“好,周子休,这头一个问题我明白了,画都之名我闻所未闻,但是我不打算深究。第二个问题,我杀道心大师那晚,你们从花厅离开,你去而复返,跟道心大师的尸首有过交流,我相信你并非幽冥使者,画都也不会有什么手段可以与尸首对话吧?”
周庄嘻嘻一笑:“这是当然。我哪里懂得跟死人交流,我又不是鬼,还不是捉鬼的。说到捉鬼的,我也很好奇,刀兄、李兄,你们司职便是抓捕不肯回归地府的荒魂厉鬼,你们能够跟死人聊天吗?”
“我不能。李兄如果动用十殿阎罗叩心要术,倒是可以与鬼魂交流。”刀笑剑回答道。
“那你们是如何判断是不是厉鬼荒魂的?”颜好好不禁好奇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的三魂一曰爽灵,二曰胎元,三曰幽精,世人无知,便假称天魂、地魂、命魂。这幽精一魂寻常时节并不显现功用,唯当人入梦、重伤、死亡之时才会出现。尤其是人死之后,这幽精自然收束其余二魂七魄,径直赶往黄泉海,不需要阴阳司出手。唯有幽精受损或不足以约束其余二魂七魄时,才会化作荒魂厉鬼,阴阳司便奉命出手。阴阳司捕快都是半鬼之体,对于人间世的鬼魂自有所感应的。”刀笑剑普及基本知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我母亲和道心禅师已然回了地府?”
李易点点头道:“不错。”
周庄对着杨之湄,笑着接道:“你看我可不是半人半鬼,跟十殿阎罗也没有什么交情。”
“那你那天便是在诈我?”杨之湄目露杀机寒声道。
周庄泰然自若,嘻嘻一笑道:“别急别急,听遗言也有很多种办法的,不是只有李捕神才行。各位,你们知道道心禅师圆寂之前在做些什么吗?”
“可是作往生加持?”
“不错。往生加持种种我穷酸是不懂的,但是我在颜夫人身上看到了这个东西。”
他说着,手一招,管书秋遗体上飞出一道流光,被他握在掌中,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由四块小玉石衔接而成的一条玉石小柱子。上面流光溢彩,有无量佛语佛光缓缓流淌着。
李易与刀笑剑几十年跟死人打交道,如何不认识这东西,异口同声道:“往生咒石碑护身符。”
“往生咒、石碑、护身符这三样东西有什么关联吗?怎么听上去乱七八糟的?”周庄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我素来是八窍通了七窍,但是这几块石头我可都认识。”
说着,他开始细细分析手中的护身符:“这护身符由四枚玉石组成,第一枚唤作云雾晶,也有人叫它云海石,中原不产,来自东边的海国,一个古称邪马台的地方。第二枚你们都以为是琥珀,没错,但是具体而言,这叫蜜蜡石,通体柔黄剔透,乃上上之选。这第三枚么,好好,你看这像什么东西?”
颜好好细细分辨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回答:“光泽透亮,看着有点像一瓣橘子。”
“眼力不错,这就叫橘子石,东南海上有一个大岛,唤作夷洲,三国时孙权派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到过此地。诸葛直世家子弟,喜好金石,带回一种石头,色如橘瓣,便称作橘子石。第四枚产自西方,汉张骞出使西域回来时带回一串镯子,便是由这种深蓝似黑,中间白条的玉石组成,唤作影子石。我画都人最爱把玩金石,对于这些天下少有的奇石的了解少有对手。”
“那又如何?”杨之湄双眉一皱,面无表情道。
“这其中的影子石之所以叫影子石,乃是能够记录下半个时辰前所发生的事情的,只需要有秘法读取,便可将往事的一切声响大白于天下。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只听到一道烟雾,和一声‘杨施主’,此外便是老和尚的一些絮絮叨叨的遗言。看来这老和尚对于影子石的特性也有所了解。”
周庄说着打出一道奇怪的手印来,那影子石一阵光华流动,便发出声响:“周兄,唤在下到此,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这声音正是半个时辰前刀笑剑来到花厅的声音。
“人算不如天算。”周庄挥手散去手印,对着颜好好笑嘻嘻地自吹自擂:“懂得多就是好,谁说破案都要血光粼粼的。”
颜好好刚想夸他两句,听完这话,也忍不住一撇嘴,好话收回,扔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
杨之湄冷笑了一声道:“投机取巧。”
“哈哈,这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闭门造车,出门合辙。”颜云聪喝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却是针锋相对。
周庄嘻嘻一笑道:“别管这案子是怎么破的,反正我知道,你就是杀人的凶手,来来来,说说吧,你这一身修为除了异度魔界好像还有不少别的杂七杂八的,我开始好奇你的来历了。”
杨之湄也不矫情推辞,手执茶盏,慢慢说出其中的缘由来。
有分教:历经千般前尘,万般往事,都不过清茶一盏,渔樵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