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苦练的一项技能就是在上课时睡觉。有些人睡了,但他还醒着。有些人醒着,但他已经睡了。据我总结心得,上课打瞌睡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到了这等境界,便可称之为“睡神”。老师已经当我是方外之人,不敢略有微词。
由于我常年徘徊在睡与非睡间,自认为对环境细微变化的感知十分灵敏。因此当那小瓶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立刻决定装死。先是及时闭上双眼,然后猛烈咳嗽,再一个倒地。三个动作连贯且合理,丝毫没有引起怀疑,而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吸入那不明气体。
我打定主意,一路上装死到底,发扬革命烈士邱少云的大无畏精神,即便是火烧头发也决不动弹。趁机暗中观察这个窝点的特征、位置、路线、人员情况。待我一脱身,立即报警,将这帮该死的王八蛋一网打尽。当然,前提不被人挠胳肢窝的话。
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直接被扔进一个大箱子,然后抬上了小推车。晃晃悠悠被人推着走,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情况。想来这伙人真是善始善终,我是被人喷了之后推车带走,又是被喷后推车送回。只是这回的推车更加名副其实。
我困在一平米大小的空间里,不敢轻易动弹。扔这么个大活人,肯定要用一些手段掩人耳目。我实在没必要担心被人像拖死猪那样直接往外拖,因为就算把我弄昏过去后,还是要加“包装”的。也就是说无论我是真晕还是假晕,我都注定无法观察环境。
想到此处顿觉泄气,之前设想带大队人马杀回匪徒老窝勇救秦晴的计划,成功希望越发渺茫了。而此时我在箱子内姿态十分别扭,屁股比脑袋还高,脖子比裤裆还低,只恨自己不是个练瑜伽的印度人。为了不被穿帮还要竭力保持不动,着实难受。我心中懊悔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真的晕倒,免得肌肉僵硬,腰酸背痛。
当前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我破箱而出,暴起伤人。押解我的大汉惊恐之下被我打个措手不及,我制住大汉,从容出逃。但是想想那几个壮汉比脑袋还大的二头肌,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上天虽然关了我视觉的门,但还好没关我听觉的窗。小推车咕噜咕噜的滚动声一直节奏稳定,偶尔“咔嗒”一声,车身随之一震,我知道这是出了房间大门。
小车轱辘继续转,但是声音低沉柔和了许多,我知道,这是在防滑垫上滚动。
然后小推车停住。片刻,“叮咚”一声,一个温柔的女声说:“6楼,到了,开门请当心。”我知道这是电梯到了。小车再次“咔嗒”一震,进了电梯。
此时我极度渴望能出现个其他乘客在电梯里,最好这个乘客的职业是警察或者军人。我开始幻想,整整6层,总有一层会碰上别的乘客。我甚至在脑中预演了一遍如何求助,如何搏斗,如何出逃的情形。出于对国人冷漠传闻的考虑,我还是由衷的渴望能遇上军警。据说这是一个在公交车上喝止小偷的勇气都没有的民族,所以奢求普通人对着数个壮汉玩见义勇为是不现实的。
随后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负一楼,到了,开门请当心。”
整整6层,唰地一下就到了,快得让人不敢相信。就算是货运电梯我也不相信没人搭乘,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咔嗒”又一声,小车推出了电梯门。几个转弯后,有人掀开罩在我头上的盖子,我赶紧装出一副死猪模样,四仰八叉任人拖拽。
我听见有人开了一辆车的后备箱,我暗道一声倒霉。如果被扔进后备箱,那么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我将完全像个瞎子一样被人牵着走,再也看不见路上的风景,再也记不得回家的路。
人生的两大悲哀,一个在于前去时的迷茫,另一个在于回归时的惘然。这两样全让我给占了。
不知何故,拖拽我的人放弃了把我扔进后备箱的打算。那人骂了一声娘,“砰”的关上后备箱。我又是心下一喜,如此可以免受局促黑暗之苦,可得眼观六路之便。
谁知接下来才是黑暗的时刻。
有人开了车门,就要把我往车里塞。车门狭小,不便二人同时操作。于是那人把我拦腰拎起,像扔行李一样往车后座上扔。那大汉虽壮,但我好歹也有百多斤分量,我们双方都低估了这个动作的难度。那大汉拎起我先做了个预备动作,准备一气呵成抛进车内。不料气力不济,扔到一半手劲软了。我才进去了上半身,那人便脱手把我摔在车门边。
这一摔,我的髋骨正好砸在车框上,疼得我三魂出窍,七魄归天。我竭力忍住眼泪,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同时身子顺势一滚,上身趴在在车地板上,屁股以下又滚出了车外。
外面那大汉叫来同伙帮忙,被同伙骂作蠢货。我心想我才是真蠢,自作聪明地装死,没想到还要遭这趟罪。接着两个人逮着我两条腿拼命往车里塞,虽然这个动作难度系数确实下降了,但是客观条件又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因为这车大梁出奇的高,而且还没铺脚垫。我像一支巨大的煤铲,那两个大汉化身锅炉工,一个劲想要把我往里杵。
我的头在车大梁上撞了三四次,撞得我一阵恶心,差点就脑震荡。我不由得怀疑这些家伙看穿了我的伪装,故意要让我吃些苦头。而且再撞下去,可能我装死的意义也不存在了。慢慢撞晕的体验还不如直接打晕痛快。
就在我忍不住要跳起来问候他八辈祖宗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开窍,打开另一侧车门,开始拖我的肩膀。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十分配合他的动作。这二人一个推,一个拽,终于把我摆放停当。
我心想终于熬到头了,拽我的那人给了我最后一击。他秉承一贯的粗犷作风,关门的动作大气流畅,车门准确无误地拍在我的头顶。这一拍,我感觉脖子都被拍短了十公分,脑袋差点陷进肚子里去。
大概另一头的兄弟担心我头部受到重击后意识不清,于是关门的时候又增加了末端刺激——我的脚也被夹了。
这个时候我不再因飞来横祸而怨天尤人,也不再因自作聪明而悔恨不已,我反而想起了西装男的那句话:
“你身上的伤,并不都是我们打的。”
两人随即上车,也没有给我身上覆盖任何伪装物,大大咧咧启动车子开了出去。可能在旁人看来,我只是一个喝醉了的酒鬼而已。车一出停车场,天地一片清明,我趁机悄悄睁开了眼睛。
当我重见天日的时候,内心忍不住一阵颤抖。想老子忍辱负重,历经磨难,终于让我计划得逞了。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招牌、路标、灯箱广告、垃圾桶,终于让我发现一个重要线索。在路过一个公交站的时候,站牌上赫然写着“胜利路北站”。
真是造化弄人,我穷尽毕生想象力也不会想到这伙人会选择在胜利路安营扎寨。这个地方离钱华租住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如果不是巧合,只能感叹西装男一伙人手段高明,直接找到家门口来了。大概是从茂春市开始,这伙人就盯上我们了。准确的讲,是盯上我们这辆车了。回想起来,前两天钱华开车活动的时候大多是集体外出,没有给人下手的机会。只有今天我单独开车出来,另外三个男的不在,好死不死我还把车停在人迹罕至的小巷里,正好被人瓮中捉鳖。
想起车,我开始担心起钱华视若珍宝的富康。如果我告诉他才买不到两天的“新”车被人抢了,不知道一向斯文的钱老板会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万幸,我四下打量后,发现我正躺在这富康的后座上。
看来西装男一伙所图甚大,根本不屑区区一辆二手富康。对于犯罪分子来说,多留一件东西在身边,就等于多留一条线索给警方。那厮果断又让这车把我送出来了,不可谓不精明。而我由衷地改变了原来对这车的不屑,它那短小敦实的车屁股在我此刻看来无比优雅,局促的后备箱里加装的大气罐同样可爱。正是它们的存在,使我免遭关在后备箱的厄运。
我不无得意地暗中嘲笑西装男,任凭他机关算尽,也想不到我老杨竟有如此急智。他更想不到我真敢去报警,这就是所谓“出来混的”。思维僵化害死人!尽管我已经好心地提醒他我不是道上混的,强调真的不是黑吃黑,但他始终不信。
车走了一会儿,路上开始拥堵了。观天色、看路况,这是下班晚高峰到了。我一直以为我被关有大半天了,而事实上才过了两三个小时。胜利路出去一带都是市中心,车边人来人往,嘈杂纷乱不已。这是我无比熟悉而亲切的场景,如果不出这些意外,我应该骑着我的电动车,穿梭在车流当中,思考我的晚饭和我的水电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