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上不见一颗星子和月亮,天空像是墨染的一般漆黑。
玉翠呼噜呼噜狼吞虎咽地将整碗汤面一口气喝下去了,她摸了摸仍然饿得灼痛的胃、抬起头看向正望着月份牌发呆的乔如薇。玉翠叹了口气、伸手将最上面那张日历纸撕了下来,上面鲜红的几个大字“壹玖肆贰年贰月拾伍日”看着叫人胆战心惊。
玉翠皱眉看着乔如薇苍白的面色忧心道:“今天是春节,你好歹把这碗面吃了吧,你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乔如薇恍若没有听到般地自言自语道:“往年春节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那样吵人,可今夜四处都这样静悄悄的又真叫人害怕。”
玉翠深深叹了口气道:“前几天那八十多架日本飞机在海上的轰炸声你还没听够么?我耳边现在还总响着轰隆隆的声音呐。”
乔如薇听了睫毛颤了颤,不再搭话,只静默地出神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玉翠瞧着她的脸色,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你……真不回陈斯年那里去了么?其实这年月,什么事情比活命打紧呢?”
乔如薇淡然望着窗外,半响才答道:“他既做了日本人的汉奸,我就再不会回去。”
玉翠刚要接话,远处忽然传来“啪”的一声枪响,乔如薇迅速将煤油灯熄了、拉着玉翠躲到桌子底下。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听着外面好一阵子都没再有什么动静,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黑暗中只听到彼此心跳剧烈跳动的声音。
乔如薇握着玉翠的手小声道:“大概又抓着哪个逃脱了的英国士兵了。”
玉翠早已吓得掉眼泪,她浑身颤抖着小声道:“可千万别是冬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你父亲。”
“翠姐,对不起。”乔如薇低头歉意道:“都是因为我,才叫冬哥以身犯险,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
玉翠捂住乔如薇的嘴小声抽泣道:“今晚那些日本人应该在忙着抓战俘,冬子兴许已经接到你父亲了呢。要是……要是他真有个万一,咱姐妹俩可得相依为命好好地活。”
说完,玉翠便紧紧捂住嘴,竭力压低声音隐忍地哭起来,乔如薇听着黑暗中压抑的哭声,眼眶中也悄悄泛起泪水。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眼前忽然浮现出她与陈斯年成婚那天的情形,那天她穿着明代的凤冠霞帔、头上盖一块黑纱乌巾。而此时窗外的夜色就如那乌巾一般漆黑,那时候她对峇峇娘惹风俗一无所知,送嫁姆欢欢喜喜说着吉祥话:“新娘子乌巾上头,妖魔鬼怪不近身……”
豆大的一颗泪水猝不及防地砸落在乔如薇的手背上,而这时忽然响起了几声敲门声,玉翠和她交握的手骤然攥紧,她的手背被玉翠的指甲扣得生疼。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比刚刚急切了些,如薇悄声对玉翠说:“你呆在这,我去看看是不是冬哥回来了。”
如薇踮脚悄声走到门边,将脸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动静,门缝里传来一声低语:“如薇、翠儿,我是冬子。”
乔如薇大喜过望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外正是喘着粗气的冬哥和眼圈乌青的乔宝田。乔宝田见了女儿立刻哭喊道:“咱们怎么不回女婿那呀,这黑漆漆的破屋子怎么住人!这傻大个抓得我手生疼!”
如薇急着要拉两人进屋,低声皱眉对乔宝田道:“爸,你快别说了!冬哥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玉翠刚要欣喜万分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小街那一头忽然有手电筒的光一闪,远远望去隐约看到一片黄绿色的军装。三人迅速进了屋,如薇刚想把门关上,远处忽然传来一句日语的吼声。乔宝田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如薇的心脏砰砰狂跳、欲关门的手不得不停住了,她不动声色地用裙摆挡住桌子下面的玉翠,与冬哥默契地静静相视一望。
那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三个日本士兵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们三人,一个日本士兵用生硬的中文问道:“干什么的?”
冬哥点头哈腰道:“长官,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我是在码头给人扛货的猪仔。”
那三个日本人探头望了望屋里头,其中一个刚抬了抬脚,如薇忽地扑在冬哥身上大哭起来:“当家的!你可回来了,妈刚刚咽了气……”
那个日本兵止住了脚步,和另外两个用日语嘀咕了一阵,没再进屋,却一齐举起刺刀分别抵住乔如薇三人,喝道:“跟我们走!”
乔如薇从门边走出时假意跌了一下、用肩膀撞上了门,一抬头,正看到冬哥回过头来悲伤绝望地望向门里面的玉翠的目光,她垂下眼睛、歉疚与痛悔在胸口翻江倒海。几年前,刚到永福茶楼碰见冬哥和玉翠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知道这些年来他俩人能修成正果是有多么艰辛。而次刻一别,大概此生再见无期了。
他们三人被押到菜市中心,那里已经汇集了几百被抓来的人,士兵俘虏都被送去了另一处,在这里汇集的都是普通百姓。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失声痛哭,一个在人群中的壮年男子忽然高呼道:“英国人该下地狱!他们才该死!放了我们!”余音犹在,那男子已经被一枪击毙了。人群开始躁动不安,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四周的哭声越发大起来。
乔宝田吓得瘫软在地上,拉扯着如薇的衣角不住小声道:“如薇啊,快叫女婿来救我们,快让他来救我们啊……”
乔如薇静静闭上眼睛,低声道:“爸,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这辈子,如薇从未欠过你什么、也从未恨过你,我们和妈、我们一家子等会儿就能团圆了……”
乔宝田哆哆嗦嗦地小声哭着、喉咙中偶尔发出怪异的呜咽声,冬哥始终低头愣愣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道:“她总说想回潮州吃碗小时候爱吃的云吞面,去年置年货时我还答应她等攒够了钱就带她回老家瞧瞧呢。”
如薇静静听着,知道冬哥正沉浸在跟玉翠往昔的回忆中,她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那大婚之时的乌巾又不自觉地跑进了脑子里。她由送嫁姆牵引着缓缓走入喜堂,她不敢抬头看他,只隔着那微微透明的黑纱瞧着眼前他束在腰上的玉带……
过了约一刻钟,日本兵用刺刀压着众人分开男女两列,如薇与乔宝田和冬哥被迫分开了。她遥遥望着男丁的那一列,只见几个日本兵站在卡车前与每一个人依次握手,握手后,一些人被集合在了卡车边、而另一些人则被押上了卡车。
又过了一刻钟,被抓的女人们也被押上了一台卡车,如薇偷眼打量着押送她们的日本兵、只觉得心中越发胆战心惊。
分别押送男女的几辆卡车先后驶向樟宜海滩,乔如薇远远便望见那黑色的海水中像有什么在漂浮,定睛一看,随着海浪起伏的竟都是浮尸!她抑制不住胸中的恶心、不禁弯下身去干呕,旁边其他的女人们也发现了,顿时遍地哀嚎。
那些被押送来的男丁被排成一排站在沙滩边,几名日本兵已经端起枪瞄准、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乔宝田和冬哥也在人群之中,乔如薇不敢抬头去看,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小腹,一大滴眼泪“啪嗒”掉进了脚下的沙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