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如薇的手覆上灼热酸胀的胸口,像是吞下了一只滚烫的抄手,堵得心口有些疼痛。她快步往永福茶楼走,远远地就望见乔宝田吸着旱烟嘴蹲在茶楼门口,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乔如薇一愣,然后快步走过去,眼眶酸涩得仿佛快要脱落一般,她走到乔宝田面前,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圈最终也没落下去。乔宝田抬头看着出落得越发标致的女儿,用破洞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咽嘶哑的声音。如薇跺脚道:“你既把我买来这里,现在找来又要做什么?”
乔宝田还未说话,几个男人拿着棍棒家伙从旁边的巷口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领头那人站在如薇面前,轻佻道:“原来这就是红遍马六甲的‘俏百灵’呀!来,给哥几个唱一曲听听!”
如薇目光如箭地射向乔宝田,最后气势没有了,眼中只剩下悲痛。乔宝田不敢去看女儿的目光,低头缩在门口不敢言语。如薇强自镇定道:“你们要做什么?”
“你爹欠了我们赌场几千块,好在他有一个会挣钱的女儿,你说这钱该怎么办呢?”
如薇攥紧双拳,咬紧下唇冷眼看着缩成一团的乔宝田,“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过得好不好所以来看看我,原来又是为了钱,永远只是为了钱!”说完,她提起裙摆再不看乔宝田,微喘着粗气跨进永福茶楼中。
乔宝田一看,急得跳了起来,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却不敢踏进茶楼中。几个来讨债的赌场打手却不管不顾地跟着闯进茶楼,为首的大喝道:“要是还不了钱,你们这茶楼以后就别想开张了!”话音一落,几个打手便将长桌上的茶碗茶壶砸的粉碎,众茶花茶客纷纷惊慌失措地尖叫着跑出茶楼。
钱妈听见动静从房间跑了出来,一见满室狼藉便哀嚎着捂住心口道:“造孽哟!你们要来讨债找债主就好,凭什么砸我的东西!”旋即又转头拉住如薇道:“你快还他们钱呀,没看到客人都跑出去了!”
如薇挣开钱妈的手,对领头的打手道:“我没有那么多钱还你们,谁欠了你们的钱就去找谁讨吧。”
“哼!我不管谁来还,今天老子必得看到崭新的钞票才能走人!”说完,一众打手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起茶楼里的摆设。
“住手!”一声大喝从后院口传来,那黑洞洞的走廊里走出几名大汉,为首的正是冬哥。
钱妈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飞快地躲在冬哥身后,平日里嚣张的气焰又烧了起来,开始吹胡子瞪眼地对那群打手破口大骂起来。冬哥一步步稳健地走到那领头面前,声如洪钟道:“如薇既已签了卖身契,那就是我们永福茶楼的人,你们要是敢在这里撒野,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终究是小赌坊的打手,如今被冬哥气势所慑,领头的有些犯怵,便对乔宝田道:“今天我就给永福茶楼一个面子,若是三天后你还不了赌债,我就把你丢到大海里喂鱼!”
那几名打手气势汹汹地走后,乔宝田趴在茶楼门口哭天抢地道:“如薇!爹对不起你!你不管我也是应该的,谁叫我自己要去赌呢!就是被人打死那也是活该!”
如薇紧紧揪住旗袍裙摆,几近绝望地看了一眼乔宝田,然后转身上去房间。钱妈瞧了一眼乔宝田那落魄样,啐了一口道:“快走吧,可别影响我们做生意!人都走了你还演戏给谁看!”
乔宝田慢慢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开了。正赶上玉翠买东西从外头回来,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乔宝田的背影,一进门看到满地的狼藉失声惊呼道:“呀!这是怎么了!”
钱妈不答,转了转眼珠后拉过玉翠小声嘀咕:“还不是如薇那赌鬼爹造的孽!我瞧着这么下去迟早得出大事,这次的事完了也难保有下次,要不……咱们就顺水推舟让陈少爷给如薇赎了身?”
玉翠沉吟一阵,点头道:“没有比这更周全的办法了。”她瞧着自己的姑妈,心中暗暗想着:虽说这事还是为你自己考虑,但总算也积了些阴德。
第三天一早,茶楼的一名杂役便捎回话说赌场那边称乔宝田欠下的赌债已经有人还了,如薇与钱妈、玉翠皆是一阵诧异。如薇想了想,心中泛起一阵甜蜜,但紧接着心中又满是苦涩,她在他心里,可还如从前那般?他已有两天没有来茶楼看她的演出……
钱妈瞧着如薇出神的样子,满面堆笑道:“这陈公子可真是体贴入微,你什么都没说这事情他都为你办好了。钱妈原是舍不得你走的,可见你们小两口恩爱情重,总归不舍得棒打鸳鸯,等你们成亲时别忘了请钱妈吃一杯喜酒!”
如薇却没露出钱妈预想中那样欣喜地神情,那样婉转曲折的心思只有她自己才会懂,他或许可以帮她赎身,他或许会对她关怀宠爱,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一世她已唱够了漂泊,她只愿能与他相守一生,而不是被他金屋藏娇。
她要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或许这愿望太贪心,她并非要攀龙附凤,她想嫁的只是最初那个衣服破洞的码头工……
如薇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茶楼门口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她欢喜地转过头等待着陈斯年,从汽车中走出来的却是野田玉树。
她下意识向后倒退了几步,野田玉树环视了一圈,关怀道:“赌场的人没再来找过麻烦吧。”
如薇抬眸诧异地看着他,惊疑道:“那些钱……是你帮我父亲还的?”
野田玉树静静看着她轻轻颤抖的睫毛和紧紧抿着的嘴唇没有说话,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喧闹的茶楼中忽然变得很静很静,静到他仿佛可以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一只雀鸟不知何时飞进了茶楼,忽然落在了柜台的一只茶碗里,他随声望过去,那雀儿仿佛受了惊吓、扑棱棱地又展翅飞走了。
气氛尴尬起来,如薇低下头道:“请等一下。”
说完便飞快地跑上二楼,她感觉脚步有些不稳,一推开门时险些将肩膀撞在门框上,急匆匆地将东西打了包,她又飞快地跑了下来。她将手中包裹递给野田玉树:“这些是我准备替我父亲还赌债的,剩下的等我凑够一定会还给你。”
野田玉树没说什么,从如薇手中接过了包裹,眸色深沉道:“陈斯年已经回星加坡了。希望你好好考虑我说过的话,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上海,在那里你会拥有自己的天地。”
如薇侧过脸,野田玉树感觉托着包裹的手心触着丝绸的微凉、像是有东京秋日的细雨落在上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多话而聒噪,但每次看着她总觉得不说些什么就有些不对劲。他这次终究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托着浅绿色的丝绸包裹缓缓走出了茶楼。
这一天从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最近雨下得越发频繁,南洋的雨季又到了。初时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入了夜,伴随着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似的下了起来。
感觉到雨点子从木质窗口崩落在脸上,如薇睁开朦胧的双眼,却见床边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她猛地拉紧丝被,刚想要喊人,嘴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
“别怕,是我。”
她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安定下来,陈斯年起身关上了窗子,扶她重新平躺下。
她极小声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听起来恍若耳语,像是小孩子在互相讲悄悄话似的,明明周围再没有旁的人了,可非要两个人咬着耳朵才默契流动而感到快活。
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明早我就带你去星加坡,一想到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就叫司机连夜开过来了。”说完,又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她心里有些慌,胸口却有无尽的欢喜,她羞涩地低下头、将下巴颏紧紧贴着脖颈处细嫩的皮肤。他见了,又轻轻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像是顽童一般发出吃吃的坏笑。她没有闪避,只是脸上的红晕更加滚烫,他却忽地紧紧揽住她的腰,灵巧地翻身上了床。她急了,忙推他的腰,他笑了笑,将她的脸颊紧紧按在自己胸前。她听到他笑起来时胸口中轻微的声响,像是夏夜里海风吹拂过芭蕉叶子那样的轻响。
他低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放心,不会是在这里。”
她愣了愣,然后忽地反应过来,脸上的肌肤像是要烧起来一般。他却像是极困倦,轻轻拍了一会儿她的背,然后揽着她睡着了。
她眨着眼睛,感觉到自己口鼻中呼出的气喷薄在他的胸口,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西装上,闷闷的很热。但她却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甜睡中的他,更怕醒来的,是她自己。
外面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等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不知名的鸟叫,天空已是明朗的蟹壳青。已经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