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旋听了,面上不见半分慌张,嘴角勾出一抹嘲弄的弧线,明眸一转,挑挑眉,斜睨着杨冕,从容自在,轻笑着道:“不想大人如此有闲情……如大人所说那般,我韩一柳竟不是韩家的子孙了?……哎呀,这倒是难倒下官了。不若大人赐告一声,我韩一柳该当是谁家的子孙?”
还是那句话,若柳旋连被人打探底细都怕、经不住风吹草动的话,她也不用进京来了,一早就去找个安全的窝,苟且偷安去也。
杨冕听她如此自在,心中不免恼恨,冷笑出声,眸光暗,面覆霜,心暗道,好一个韩一柳!这般境遇下,竟不惊不怒不惧,浑不怕人言,当真坦荡得很啊。这人,年方弱冠,腹中城府真真深不可测。自己此来,只不过因着猜测,打算刺探一番他的底细。若他当真是个假的,难免露出马脚。毕竟,韩一柳出现得太突然,竟像凭空捏出来的一个。可若论真凭实据,他手上却没有。
他没有话回,柳旋却要接着说下去:“既然大人这般得闲,不若大人跟下官亲自走一趟滁州?——我韩家的宗庙在滁州,到了那儿,下官去请出族中长辈开宗祠,取宗谱,奉到大人跟前,让大人亲眼瞧上一瞧,可有我韩一柳得名字,也好叫大人安心,如何?”
迎着柳旋揶揄的目光,杨冕心知今日奈何不了她,便冷哼一声,俯近她,面含笑,语含冰:“不过一句玩笑,韩舍人莫要在意。至于,开宗祠阅宗谱一事……却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语罢,也不告别,施施然,朝前头走去了。
待杨冕离去后,柳旋面上应付之举也省了下来。她袖手而立,双目盯视着杨冕离去的方向,心知此人必然是盯上自己了,定然不会就此罢手。
秦四一直守在几步外,此时跟了上来,站在她身侧,低声问道:“少爷,可有麻烦?”
“这点事儿,能算什么麻烦?”柳旋微微扬首,懒懒地答道。
秦四偷眼瞧了瞧她,见她如往常般自在,心也就跟着放下了。
离了琳琅阁,柳旋也不着急回家,搭乘马车,来到鸿雁楼。前次来时,身份亮过了,是故,柳旋这次踏进门来,掌柜的也不敢乱献殷勤,只当寻常食客对待,让小二领着她上楼去,进了二楼最里间的包厢。
她与秦四的身影方消失在楼梯尽头,鸿雁楼又有宾客光临。仔细瞧去,却是与柳旋同一榜的进士、如今的大理寺丞崔贯。
崔贯出身贫寒,虽当了官,得了朝廷的俸禄,毕竟新入仕,手头也不宽泛,平日自然是舍不得来鸿雁楼的。只不过这回,他既要谋别人的好东西,自己不掉点血,割点肉,似乎不太厚道。
只听崔贯一改往日傲气,对着身旁之人甚是殷勤,口中道:“瞧瞧,这不就到鸿雁楼了?哥,这回我可没骗人吧?”
同崔贯一块儿过来的,名叫江宣致,并非崔贯的亲族兄弟,而是崔贯的同门师兄。两人都拜在岐山老人门下,江宣致年长崔贯几岁,关系亲厚,故此,兄弟相称。江宣致看着眼前的鸿雁楼面露欢喜之色。他好美食,也好收藏古玩字画,家境还算宽裕,只是家中手足不少,他自己又不会生财之道,只能指望家里,而家里给他的花销,他都撒在收藏一项上了。此前他倒是来过几次鸿雁楼,对这里的美食念念不忘,总念叨着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些了再来一趟,不想今日崔贯忽然来找他,说要请他吃酒,还是要来鸿雁楼。同门师兄弟这么多年,江宣致能不知道崔贯什么德性?是以,即便到了鸿雁楼门前,江宣致仍是不敢轻易信他,两只眼睛满满盛着怀疑,上下扫视着,哼哼道:“崔贯,你小子且打住。你当真要请我上鸿雁楼?不能吧?摆明了说,你小子什么德性,你哥我能不清楚?你瞧瞧你自个儿,抠得跟什么似的……今日这般殷勤——哦,我知道了!指定又是你请客,我结账吧?!”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崔贯贼得很,坑过江宣致一回,叫江宣致记恨了这么些年,每每想起,便想狠揍崔贯一顿。
他这么一提,崔贯自然也想起那回事,不好意思道:“哪能,哪敢啊!今次当真是小弟请客,绝对不叫哥哥破费,也算是给当年赔罪。走,走,咱先进去。”
“且信你一回。你小子要再敢坑人,我收拾不了你没关系,回去我就将此事告诉老师,叫他老人家知道你的臭德行!”
“哎,哥,真不骗人,走走,咱快进去,肚子可饿着呢……”
崔贯扯着江宣致上了二楼,在小二的引导下,选了个包厢,正要入内,眼角余光似乎瞟到什么。他愣了一下,猛地扭过头去仔细打量,见果真是自己认为的那人。恰这时,对方似乎察觉到他这边的动静,也转了视线过来。崔贯唬了一跳,连忙推着江宣致进了门内。
江宣致被他推搡得难受,不耐烦道:“你小子搞什么鬼?“
崔贯忙赔笑,招呼小二将鸿雁楼的招牌上几道来,打发了小二出去后,他皱眉,暗自寻思,方才瞧见的那人,应该就是韩舍人的近身长随了。他既在这,那不意味着,韩一柳也在这儿?让长随守在门口,想必是出于谨慎吧,就不知那韩一柳正与谁在会面了……
这厢崔贯猜了不知多少人,却有一人是他没猜不着的。此时与韩一柳在鸿雁楼相见的,乃是兵部尚书韩时柏。
“韩伯伯,早朝时,曹侍郎弹劾安国侯之举,可是出自于您的授意?”柳旋蹙眉问道。
闻言,韩时柏微微点头。
“韩伯伯,您……侄儿虽感激您此举,却并不希望您涉及其中。”
韩时柏自然知道她这般说,乃是不想自己犯险,心中十分宽慰,答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伯伯也不瞒你。此事与你相关,倒也不全是因为你。说是与你相干,自然是伯伯想助你一臂之力。又不全与你相干,乃是因此前开国公曾与伯伯密谈一番,此举并非伯伯一人属意为之。”
“萧老公爷?”
“嗯。前两日夜里,萧老公爷与我长谈,便提及你。老公爷对你十分欣赏,赞你事君至忠。又言及如今朝局,安国侯与太傅擅权,何异于昔周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老公爷说得对,我韩时柏乃是先帝钦点的一甲进士,天子门生,深沐皇恩,才能有今日风光。而今,位高怯胆,朝局不安却只顾袖手旁观,岂非愧对先帝知遇之恩?于心何安?”
“安国侯毕竟擅权多年,兵部贸然站出来,必然招致他的怨恨,侄儿知伯伯定然无惧,却须提防着些。若安国侯恼羞成怒,记恨下来,兵部必不得安生。”
“无需担心。我已与老公爷商议好了——”韩时柏正要提及自己与开国公的计议,不妨柳旋忽然抬手将他一推,没处撑扶,摔倒在地。
几乎时同时,一柄泛着白芒的长剑从窗口处钻了进来,迅疾如闪电般,刺到柳旋喉前,只差三寸之地,便可一剑穿喉。万分危急下,柳旋弯腰摆身,往侧旁躲去,才堪堪躲过了那致命一击。来人一击未中,一个旋身,又往柳旋扑来。至此,柳旋也看出了对方是奔着自己来的,神色一凛,提起精神,小心应对。几个眨眼间,两人就过了好几招。
此时,听见屋里的动静不对的秦四大力推开门,闪身进屋,一息间判断出形势,立时握紧了拳头,身形快速一闪,挡在了柳旋跟前。
此时,柳旋的面色并不好看,冷冷地开口吩咐道:“不用留活口。”
杀手见秦四入内,情知自己今日定然无法得手了,便往窗口扑去。秦四哪能让他走脱?抓起近旁搁置烛台的木柱子,大喝一声,朝那欲逃离的身影掷去。只听一声惨叫,闷闷的一声响,便知有东西扑到了地面上。
柳旋快步上前,往窗外瞧去。只见楼下行人乱成一团,而鸿雁楼的招牌下,趴着一个蒙面人,脖颈被木柱子贯穿着,正往外溢着大滩鲜血。
瞧清了楼下情形,柳旋回身,扶起韩时柏,吩咐秦四道:“速速送韩伯伯离开。”
“是。”
秦四领命,搀过韩时柏,将他往外带去。
韩时柏忧心如焚,担忧地回望着柳旋。
“伯伯只管先走。侄儿不会有事。“
瞧见她那般镇定,韩时柏只得叮嘱她万事小心,而后便跟着秦四离去。他下楼之时,崔贯那厢也在偷瞧着这边的情况。此时二楼就他这边与柳旋那边的包厢里有客人,虽是闹腾起来了,一时也只有崔贯这边因离得较近,知道出事了。
“那边出了什么事?”江宣致趴在门上,探头探脑地问道。
“那边,那个包厢里——”崔贯指了指方向,“似乎在打架。”
“打架?!上鸿雁楼来打架?谁这么大胆?”
崔贯不应声,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他抬脚往外走去。
江宣致连忙拉住他,问道:“你干什么去?那边打架呢,你倒要往跟前凑?你又不会武,身子又不耐揍,小心倒霉!”
“不去不行啊。哥,这会儿你弟弟我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开始倒霉了。要是再不过去瞧瞧,护上一二,嘘寒问暖三两句,只怕得要更倒霉。”
“你小子说什么呢?怎么我竟听不懂?别人打架,关你什么事?哦,对了,你如今任职大理寺,是得管管这些个闲事。不过,你还是再等会儿吧,等他们打完了,你再过去收拾那些个只知道动手打来打去的蠢蛋。”
“哥……你知道那边包厢里的是什么人么?那边包厢里呆着的人可金贵着呢。别说收拾他,先别被他惦记上就行。我也是真倒霉啊……算了,还是趁早过去瞧瞧。省得一个没注意就被他记恨上,轻巧搬弄几句,啧啧,我可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