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师，你的信仰是什么？”
“老师，为什么西藏这个地方叫西藏？”
“老师，你去过西藏吗？”
“喂，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做面包，大家不要乱吵，让我们继续上课。”
“老师，我们不想学这些，我们心里很烦，我们想听你讲故事。”
“老师，给我们讲故事吧。”
“老师，下午我们提不起精神，想睡觉。”
钟馨放下粉笔，环顾讲台下的学生。
“老师，你不讲故事就别怪我们睡觉了，书本上这些知识我们另找时间自己看
也行嘛。”
“老师，讲一个，老师，讲一个。”
“噢，好啊，好啊，大家鼓掌。”
教室里乱哄哄的，有人打哈欠，有人蹿位子，还有人相互打闹、吃东西，更有
人看课外书。听着大家的吵嚷声，钟馨知道这样子是讲不了课的。她无奈地放下课本，
双手扶着讲台，紧闭嘴唇，微微低垂着头，严厉的眼睛扫视着这群调皮的学生。
“老师，讲故事吧。”
“老师，你说说嘛。我们现在想听你讲故事。”
钟馨扬起头来了。
同学们这才看到，钟馨的表情凶神恶煞般恐怖，可仔细一看，又发现她嘴角有
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正是这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笑容让同学们放心了，他们更肆
无忌惮起来。
“老师，求求你理解我们吧，我们真的不想上课了。”
“嗨，我们出去钓鱼怎样？”
教室的秩序更混乱了。
钟馨无奈地暗暗出了一口气，为了控制混乱的局面，她赶紧绷紧嘴唇，换了另
一副更严厉的腔调：“你们真的不想听课吗？”
“嗯，老师给我们讲故事。”
“要不，让我们出去打球吧？坐在教室就好像坐牢似的难受。”
是啊，室外阳光明媚，白云朵朵，刮着轻微的北风，气温不冷不热，正是一天
中黄金般的时刻，这些被“囚禁”在教室里的生龙活虎的学生们看到操场上的同龄
人在打球、跳绳，心里难免羡慕，跃跃欲试。可是，教室和校规就好比一堵墙，任
何想要逾越的欲望和冲动都注定枉然。钟馨更加严厉地说：“现在是运动时间吗？是
睡觉的时间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睡大觉？”
学生们满不在乎地说：“所以说了，老师，你就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要不你别
怪我们睡觉。”
“老师，讲一个，老师，讲一个。”班上的学生齐声地喊着。
“好啊，上课时间睡大觉反而有理了？睡吧，醉生梦死度一生。”钟馨提高嗓门
儿，“既然如此任意妄为干脆不要来教室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不要连累别
人。”
“怎么连累别人了？”
“在我的课堂上睡觉就是连累我了，连累我挨学校批评。”
“老师。”班长轻轻地唤了一声。
钟馨压下满腔怒火：“人要有精神追求，否则就是行尸走肉、臭皮囊，不想虚度
光阴，就得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所作为。”
“怪不得老师凡事都那么认真呢。”
“老师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别的老师都没你那样，都是得过且过，那才叫与日
俱进，聪明。”
“你的意思是我愚蠢了？”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这样认真，活得轻松点不好吗？何必跟自己过
不去呢？”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觉不醒，不想混吃混喝等死，所以才拼命利
用现在的每分钟，不想让我的时间在睡觉中度过。”
“哇，说得太可怕了！”
“哇，老师，我明白了。”
“不过老师，上课并不一定非讲课本上的东西啊？你也可以给我们讲讲课本外
的知识嘛。”
“就是，老师，我们不睡觉了，你给我们讲故事吧？”
“噢，老师讲一个吧？”
钟馨无奈地说：“好吧，既然大家有这样的要求，那我就给你们讲一个。”
“噢，好啊。”
“不要吵了，大家静一静。”班长大声喊道。
钟馨在讲台前轻轻地走动着，目光依然严厉，但嘴唇却忍不住溢出一丝微笑。
望着学生充满渴望的眼睛，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讲什么故事？刚才有同学问，
我的信仰是什么。”
喧闹的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在如此气氛里，
钟馨不由自主地说：“说起信仰，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崇高的信仰，我的信仰是什么？
说来很惭愧，我的信仰很不成熟，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信奉共产主义。”
“老师，我们在初中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给讲过：共产主义就是有福共享，想
要什么就有什么。”
“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哇，那么好啊。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该多好啊。”
“大家不要吵，听老师讲。”
“是的，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世界啊。”钟馨沉浸在往事回忆中，“多少人梦寐以
求啊。当时我总想着，只要我们每个人努力奋斗，共产主义就终会来到。我们努力
奋斗，努力学习，按照党指引的路线走下去，不仅和天斗与地斗，还和私心杂念做
斗争。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张铁生这个交白卷英雄正当道，我们和朝阳农学院
一起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办分校。我们几个人一组分到村民的家里和村民一起吃住，
早餐是白米饭拌辣椒酱或者酸梅酱柠檬酱之类的，奢侈一点的能从家里带一些咸菜，
也就是大头菜或者萝卜干；午饭就是米饭拌南瓜，天天如此。由于没有油水，肚子
饿得很快，刚吃下的早饭一会儿就饿了。还要参加高强度的劳动，上山砍柴火，下
田插秧苗，三伏天钻到密不透风的甘蔗地里锄草，给玉米培土，烧石灰，到十几里
远的地方挑砖瓦来建校舍……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劳动，晚上还要学习和小资产阶
级做作斗争，开批斗会。如果哪一个同学在劳动的时候不够积极，就会成为被批斗
的对象。因此我们没人敢怠工，依仗年轻力壮，什么农活都干，甚至在三伏天的中
午毒太阳底下劳动。”
“老师，是不是你们想争先进啊？”寂静的教室里，突然一个同学插嘴问。
钟馨微微一笑，无奈地说：“不否认有的同学是有这个心理，但至少对我来说没
有。我只知道在劳动中去改造思想，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那时候，每天都有人因
为受不了高强度的劳动而病倒，我自己也因为水土不服得了痢疾，可是就算这样，
我也不敢休息，带病劳动。我们班主任对我抓得特别紧，有事没事总盯着我。”
“为什么？”
钟馨苦笑地说：“因为我特别白净，过于白净制造出缺乏劳动的假象，所以，我
成了老师进行思想教育的活教材，他让我在艰苦的环境锻炼、改造自己。在这样的
处境中，你会感觉很自卑，感觉低人一等，唯有配合老师，更加努力改造自己，这
样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静，才能找到自尊。所以，即使那样严酷的自然环境下，
我仍然不敢请假，哪怕每个月的那几天也不敢。只想着只要我们人人自觉劳动，奉
献青春和热血，共产主义一定会来到。”
那是多么单纯的年代啊，从没有私心杂念，心中充满崇高的理想，不畏任何艰
难险阻，身体力行，以披荆斩棘的勇气实践心中的理想。
“老师，你为什么相信共产主义就一定能实现呢？”
“为什么相信？那是理想，不对，是信仰。”
“到底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超越一切世俗的精神力量。信仰是一种纯精神的东西，信仰支柱体
现人生价值的可靠落实，其最根本的意义就是能够赋予短暂人生以永恒的意义。这
种精神可以说是人生价值的追求，人生价值的实现绝不能离开社会的进步与文明发
展的要求，也就是说，人生价值的实现是建立在信仰支柱的基础之上的。”
“老师，我没有信仰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你那叫活得好好的吗？你那叫混吃混喝。”
“那叫空皮囊。”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哲学告诉我们，一个人如果没有精神上的独立，哪怕他的物质再丰厚也不能
算是一个强者。”
“为什么？”
“现在是谁有钱谁是大爷。”
“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
“谁叫你受不了诱惑？”
“你受得了吗？”
“那是天性。”
“没错。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必须要面对这种或者那种
诱惑，诱惑是无时不在的。那么我们战胜诱惑的力量是什么？仅仅靠我们与生俱来
的善心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要具备一种强大的思想武器，这种武器能够帮助我们对
事物做出正确的判断，能够端正我们的思想方向，能够引领我们的人生航船。”
“人人都有很高的素质，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不可能，我认为不可能。”这些学生看起来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可他们能这样
认真讨论问题，真令人高兴。
“建庭同学，能讲讲你的理由吗？”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管到什么时候人们的思想水平始
终有高低，都不可能高度统一。”
“就是，老师，那我倒觉得这样不幸。”
“为什么？”
“没有自由。没有自己的思想，还不如死了。”
“什么自由，那时候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旅行就旅行，
哇，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可能吗？想吃饭就吃饭？谁给你粮食，谁给你做饭？”
“那时候人人都能合理地分工了嘛？大家轮着去旅行，轮着工作。”
“还是不好，因为每个人的能力不可能一致，科学家创造的价值与剃头的创造
的价值能一样吗？如果人人按需供给，那就存在着不平等。打着人人都拥有高度觉
悟的幌子，掩盖其不平等。”
“嗯，有这种可能。”
“不是有领导管理吗？”
“是啊，是必须要有人管理的啊。”
“可是又有谁来管理这所谓的管理者呢？没有人吗？那你放心让他们来管理你
们的劳动果实吗？”
“没有管理制度？没有法律吗？”
“既然随心所欲，又说法律法规管制，怎么能随心所欲？自相矛盾，骗人的把
戏。”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人人都得遵守最起码的行为准则。”
“老师，你接着讲你的故事。”
同学们终于安静下来，钟馨接着讲故事：“一天下午，天下着大雨，没办法到地
里劳动，大家聚在教室里看书。”
“老师，你们也有教室啊？”
“教室是生产队的仓库改成的，里面只有几块木板，砖头作垫脚，那就是我们
的课桌了。那天，大家正看书，突然班主任走进教室，严肃地说：‘大家发现了没有？’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班主任接着说：‘你们呀，思想上阶级斗争的那根弦已经放松了。’
大家不知道班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不住问：‘班主任，你想说什么就说，
别卖关子。’‘你们房东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菜，这是干什么？’班主任厉声
责问。‘是啊，那又怎么啦？’大家感到莫名其妙。班主任生气地了：‘难道这仅仅是
几棵青菜的问题吗？’‘是啊，不种蔬菜，吃什么啊？’班主任更生气了：‘这是小资
产阶级的尾巴，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必须与之做斗争。’班主任情绪很激动，可我还是
一头雾水。但不等我理解，同学们一哄而上，跑出教室，各自回到各自房东的园子里，
七手八脚地把房东种下的青菜都拔光了。”说到这里，钟馨哽咽了，她别过头去。
同学们惊愕地看着钟馨，一言不发。在静默中，钟馨缓缓地说：“不可思议吧？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啊，是我亲自经历过的事。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的房东他当
时是怎样一个情形，他背靠在围栏边上，默默地看着我们这一群无知的学生，他没
有一句反抗的话，更有甚者，在我们拔完正要走的时候，他指着围栏边上说：‘哎，
这还有一棵。’同学们一听，马上又去把它给拔掉了。”
说完这个故事，钟馨的心情沉重得一时无法再开口，同学们也沉默着，教室出
奇地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学生们的呼吸声。钟馨沉重地说：“你们也许无法理解这
件事的意义，但对我来说，即使岁月流逝，时光不再来，但我总是觉得对不起我的
房东，我千百遍地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
自以为是的学生，’我愿意跪下来请求他的宽恕。”
“老师……”
“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农民兄弟是多么善良，善良到近乎麻木，当然，这件事
情与当时的大环境及历史有很大的关联，但无知是可怕的，没有信仰或错误的理解
信仰更会让我们失去判断力，迷失自我。在这里，学习就更为急切，那会让我们拥
有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
“老师，我们原来以为自己笨，可是老师，你比我们还要笨。”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钟馨问道。
“老师，换作我的话，不和你们搏斗才怪。”
“你敢吗？”
“不过那个房东太可怜了。”
听着同学们的议论，钟馨觉得很高兴，今天本来是讲授面点知识，现在却变成
了一堂人生哲理课。
同学们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教室里乱作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