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坐十四路车在城南转了好多趟,司机早已看出来我们的身份,不收车费任由我们坐。天擦黑,我和符启明还能坚持,但她俩已经累得站都站不稳。找一个馆子吃饭,她俩禁不住就在饭桌上揉脚,揉起来还快乐地呻吟。她俩实打实站了五六个钟头。小末哀怨地说:“卖了一天肉,都招不来一只苍蝇。他妈的,我是不是已经人老珠黄了?”小末偶尔抽烟,说话时不时带几句粗口,对于这些,符启明反而觉得亲切。他跟我探讨:美女使小性子,现出些小坏,那才叫性感。要是她举止得体,一点毛病都没有,让人怎么敢挨近呢?我相信这就是爱情,情人眼底,对方抠鼻屎的动作都风华绝代。
沈颂芬说:“是不是穿得太紧了?还要再露一点?”
“再露,我俩就变成肉案子上两坨肥肉了。”
我搭腔:“不是肥肉,顶多就是两块排骨。”
沈颂芬就呵呵哈哈地笑,骂我讨厌。我心里一喜,男的找机会献殷勤,女的笑骂讨厌,我俩难道也这么毫无新意地开始了吗?
符启明又给她俩分析了今天一天的情况,不是穿得太紧,而是穿得太露,简直像是……“像是什么……”小末冲着符启明又是一声娇叱。
“像是T台上的模特,平时哪能看到?”符启明轻松应付了过去,并说,“你想想,太醒目了,全车的男人都盯着你俩,那个流氓即使看见你们了,也不敢挨近啊。你俩要打扮得平易近人一点,要给流氓安全感。”
“他妈的不干了,我们倒要给流氓安全感!”小末嘴一噘,又从符启明口袋里摸烟。
次日一早手机还是响了,那号码我看着陌生。我一接,是沈颂芬。其实我就想到是她。她说:“起来啊,抓流氓去啊。”
“昨天,小末不是说不干了嘛。”
“她是她我是我,我一个女的都这么积极,你一个警察怎么还磨磨蹭蹭?”
打电话时说是抓流氓,其实我俩都知道,抓不抓得到流氓无所谓。我倒要感谢流氓,要是我们说“走啊谈恋爱去啊”,肯定没有说“走啊抓流氓去啊”来得铿锵。我俩碰了面吃些早点,上了迎面开来的那辆公汽。司机认出我们,友好地一笑,说:“今天只剩你们两个了?”
“分头行动,大面积撒网。”
“呵呵,两男两女是不方便,你们单独行动,会更有工作热情。”
她还是站着,我还是坐着,盯着她。她今天着一身职业女装,把眼镜也戴了回来,挺像个白领。因为视力恢复了,她时不时朝我这边看一眼,不经意地流露一个微笑。昨天她没戴眼镜,上了车以后肯定看不清我,眼前一片迷蒙地挨了整天。此时她冲着我笑,我当然默契地回应着。我想,我和沈颂芬的恋爱大概是可以从那一天开始。这种开始别有一番滋味,明里抓流氓,暗里约会。恋爱需要打个幌子,心照不宣,仿佛更出味道。我们眼神在车厢逼仄的空间内充分交流着,身旁的乘客被我俩这眼神映衬得尤其麻木不仁。有什么话要说,我俩就发短信。她一只手握着一枚火柴盒大小的手机,单用一枚拇指键字,但速度极快,我两只手回她都还回不过来。
我们随着公汽在城南巡了两个来回,时间还不到中午,她就发来短信:算了,那个东东今天不会出来了。下午我们干点别的。
我回:要得,我们等下就在佴大门口下车,先找个地方吃饭饭。
她又发来一条短信:要不要叫那几个妹子一起吃?
我回:亲爱的,就咱俩行不?
她回:呸,我许你死哩!
“许你死”是她们朗山习惯的说法——让别人死,仿佛还是格外的恩赐。朗山人身上总有这种不明来历的自信和得意。我知道,这就算是同意了,包括对“亲爱的”这一称呼的默许。我怎么就敲出了这三个字?那一霎,简直下笔如有神。
大个子公汽进站时总有些蹒跚,晃荡了几下,停住。下车的人不多,她就近从前面车门下去。我刚要下去,见一个女人上来。沈颂芬和她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站台上等我。我坐回原位,冲着她招招手,又挥了挥手机。车子继续往前开去,我给沈颂芬发短信:有情况,我不能下车,稍后联系。
她很快回:是不是上去那个女人?什么情况?是不是太漂亮了看在你眼睛里拔不出来?
我一看,妈呀,哪个妹子都是醋瓶。我赶紧给她回:回头再跟你说吧,这女人是粉妹。
她回:错怪你了,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啊。
我回:放心,我就干这个的。这是我们所管的地盘,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3.香港美女
我等了等,她不再发短信过来。我心口毕竟有些烫。一抬头,看看刚才上车那女人,她安静地坐在前排斜椅上,面朝公汽里侧,塞着耳塞在听歌。歌有些摇滚,她不经意地晃几下,像是抽冷摆子。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吸毒,但我忘不了她。她当然不认识我,这就是美女的幸福和烦恼,很多男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但是她却在他们的记忆中多姿多彩,一直鲜活着。
她在六桥下了车,我跟下去,她往桥那边走。桥那边是老纱厂,厂子前几年随着大流垮掉了,剩下一片低矮的宿舍楼。阳光忽然强烈,晃着我脸,我眼花缭乱,并借此光效记起读高中那会儿她的模样。再想一想沈颂芬,我还是有些羞赧,今天算是第一次约会,但我扔下她跟上了另一个女人。我心里有着很清晰的取舍:沈颂芬随时都能见到,但这个女人,如果这次在我眼底消失,下次见着她不知会是几时。
我看不出她是否吸毒,在短信中,我也没有欺骗沈颂芬。年初,某一次吃饭时碰着几个老校友,他们说话间聊到了她,其中一个说她现在吸毒。那人不经意地一说,引发我心底一阵波澜。读书时,我窥见她和几个男生窝在开水房那个角落里吸烟,当时就想,以后她会不会吸毒?那时我们把这个妹子叫作“香港美女”。她是佴城人,和香港没一毛钱关系。那时,她就和学校周边的青皮混在一起,让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暗自心痛。为什么叫她“香港美女”?我无从查证。流传开的绰号都自有道理,我只能猜测,漂亮的问题少女总会令人想到港产片。港产片是我们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不管愿不愿意,想象中的图景总是脱不了港产烂片的英雄气概,弥漫着香港制造的廉价荷尔蒙气息。漂亮女人,总是意味着危机四伏。
她本人可能也是看港产片看多了,才愿意和游弋在校园四周的那些青皮厮混。那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的荷尔蒙不会自行散发掉,这女孩主动送上门来,哪能轻易放过?过不多久她又获得“公共汽车”的绰号。但我还是乐意把“香港美女”的绰号安放在她身上。
我乱七八糟地回忆起这些事,步子丝毫没有放缓,和她保持合理的距离。
其实男人的尾随,十年前她就已见惯不怪,毫无警惕。她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撞见一个男人,男人大概是在等她,两人站着说一阵话,便闪进路边一家餐馆吃饭。餐馆几乎没有招牌,我看见门楣上三个毛笔写的丑字,“大碗斋”。碗不知多大,店面真的很大,显着冷清,我进去后顾客增至三人。一个中年男人扔我一张手纸一样皱的菜单,我劈头点了份猪腰花盒饭。中年男人说腰子刚买来,还鲜蹦乱跳,没来得及破。我说不急你捏死了慢慢破,先给我搞壶茶。
他俩靠里侧坐着,窗户外没风景,只有一片草坪。他俩此时竟然把饭店当成咖啡厅,各自捏一枚粗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她一直没有往这边看过来,她根本不认得我。那男人活灵活现说着话,想逗她开心。她一直心不在焉,后来她抽起了烟,把一串烟圈接二连三地喷在他鼻头,仿佛这就是奖赏。
第二天午后,符启明到我房间里找我,批评我:“昨天怎么搞的?你把沈颂芬一个人扔下,说等下再联系,她一直等到天黑。你倒好,屁都不再放一个。”
“当时有情况,我都跟她说了,看见一个粉妹。”
“放屁,骗她容易,少来骗我,城南马路上粉妹那么多,你怎么就盯着那一个?沈颂芬不傻,她看得出来,你碰到以前初恋的女人了。她还说,那女人特别漂亮。”
“女人真是神经过敏,偏偏还当自己第六感发达。你说,我哪来的初恋?路上捡的?树枝上摘的?五块钱一斤称来的?”
“她要不是动了真感情,才不会这么细腻,你还笑她,是男人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的你认识吧?”
“哪有的事?真不认识,就是跟你待久了,自我感觉也长了眼力。你抽个空,帮我去鉴定一下,那妹子是不是吸粉的。”
“把小沈扔开,就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眼力?你把她当什么了?”
我敷衍地一笑:“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即使在这时,我脑子里仍在浮现香港美女的脸,她侧坐在车内,她在喝茶,她在用筷子搛菜,她往那男人鼻头上喷烟……我无比清晰起来,当我跟随着她从那辆公汽里走下来,一脚结实地踩在站台水泥坎上,那一霎,忽然感觉从日常的生活步入了虚幻之境。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我哪有几次得到这样的体会?
此外,我无法解释昨天中午的突发状况。
符启明说:“还能怎么办?你要主动点,找个机会把她哄出来,赔礼道歉。”
我哦的一声,脑子里两张女人的脸像走马灯似的转,最后定格为沈颂芬。下一个周末,我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约她出来?难道还是直接打电话过去?“喂,沈颂芬,呵呵是我,天杀的丁一腾,你不该忘记吧?……现在有空吗?……今天天气多好啊,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待在寝室简直就是暴殄天气!……走,我们一起去公共汽车上抓流氓……”
我把符启明带到大碗斋吃饭,一走进去,就看见那一男一女又坐在两天前的位置上磨蹭着时间。他俩甚至都没换衣服。
“……女的肯定是粉妹,男的却不是。怪事!”符启明朝那边一瞥,就报出准确的结果。
“没什么好怪的,谁也没有规定粉哥粉妹才能凑成一对,对吧?”
我俩面前一人一盆猪腰花盒饭,菜炒得油汪汪,腰花的每一瓣都粉嘟嘟。符启明起先是对猪腰花盒饭来劲,只七块钱,每一份饭起码炒了半只腰子。我跟他说到这个,他眼睛就泛起精光。“猪腰花盒饭可不是哪里都吃得到哦。我早该补补了,有点虚,又不好意思去找春姐搞药。春姐一直对我很仰慕,跟她搞药,会破坏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吃这东西据说管用,七块钱的盒饭还兼补肾,便宜啊。”
“吃猪腰补人肾你也信?我见过配种场没劁过的公猪,知道吧,公猪那东西像改锥,跟你的性质肯定不同。你的那东西一旦想事了,像个榔头吧?”
“那当然,你那东西还能像斧头,爱一个解剖一个啊?”
“闲话少说,帮我看看那妹子,吸到哪个份上了?热吸还是打针?”
“还贼心不死,想拯救人家是吧?”
他们还是坐在靠里侧的桌上,男人掰着手机,大概是给那女的念黄段子。他的表情就很蹩脚,黄段子一定被他念出了小学生背古诗的腔调。符启明断定那男的没有吸粉,女的肯定到了打针的份上。我悄悄地问:“怎么看得出来?”
“没看美女老是在挠痒痒?那是身上长满针疮。”
这一顿饭,那一男一女没有磨蹭,很快扔了碗筷离座买单,走人。他俩朝着街对面的春安药房走,女的在外面叉着手,男的进去买东西。
我说:“会不会是买针管?”
符启明说:“万一是买套子呢?再说,查出针管也没犯法。万一他俩做爱过频,用力过猛,搞得浑身该硬的地方酸软,该软的僵硬呢?他俩买针管互相打几针阿托品缓解肌肉强直,这又犯什么法了?”
“一个粉妹哪来这么好的心情跟男人上床?”粉妹是性冷淡,这差不多是我们所里人的共识,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说出来的。
符启明仔细打量着那女人,跟我说:“不一定,都不能一概而论。这妹子叫什么名字?”
“夏新漪。漪字比较难写,三点水一个反犬……”
“晓得晓得,《雷雨》里那个喜欢偷孩子的后妈,叫繁漪,就这个字。”
女人和那个男人消失在街角,符启明把眼光从空街子上抽回来,啪地全都摔到我脸上。他又问我:“你怎么认得这个女人?”
“以前我们一个学校,她小我一届。”
符启明品评地说:“呃,确实漂亮,算不算是你们校花?我在猴托读的初中,我们的校花只够给这个妹子当丫环。你暗恋过她的,对吧?”
我摇摇头,说那时候学校也不存在什么校花,漂亮的妹子倒是有不少,学校大了几千个人,免不了有些妹子显得漂亮,另一些就只好显得丑。算是漂亮的妹子里头,只有她老和青皮泡一块,所以格外引人注目。符启明不肯信:“又不是问你追没追过,暗恋,懂吗?你晚上躺在床上,从来没有想过她?”他这么说,我就没法推托了。在那些情欲初临、时而泛滥的夜晚,我臆想过校园里很多漂亮的妹子,当然也想象过她。
此时我也乐意回忆往事。我把夏新漪以前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包括她和青皮泡在一起,传说中曾被学校里哪几条狠角弄上床。
他盘里的腰花搛空了,又在我盘里搛了一筷子抹进嘴里。
“我要谢谢你,今天既带我超低价位补肾,又让我见了一个真正算得上漂亮的妹子。城南这一块,这么漂亮的妹子还真不多。”他把我盘里最后一块腰花也搛跑了,扔进嘴里嚼得吱吱响。
4.暮山村
我以为沈颂芬至少还会给我一阵脸色,但再次见她的时候,她显得什么事都没有,正冲我明媚地笑。我何德何能呢,想要亲她一口,时机却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