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一盒煎饺回到山上的房子,沈颂芬安静地坐着,放一张碟片。她正看周星驰刚出道时演的片子,一个黑道义气小弟,会耍酷,枪法也很好,想给老大报仇,被人利用完了又被人一刀捅死在黑牢里。沈颂芬笑得浑身打抖,可能她没想到周星驰还能演这种戏。
我叫她趁热吃一点东西,又换了一张碟,是日本A片。梦窟里藏了不少碟片。
“看吗?”
“看,你敢看我怕什么?”
没有情节,一个美女生活在一个大家庭,有父亲兄弟叔叔和侄儿。每个亲人都把该美女干了一遍——有码,最后是所有男人围着美女享用女体盛宴。男人们大快朵颐,美女还嫌不够,身体抽搐着一阵阵地发情。这样一个片子,沈颂芬不知为何仍然当成喜剧片,笑猛了我就给她捶背,顺过气来接着笑。片子不太长,看完了以后我想抱她上床。
“你以为,惹我看这个片子,我就会听你安排是吧?”沈颂芬板起脸来推开我,骂我痴心妄想。转眼,她又柔和了一些,很讲原则地跟我说:“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有本事就做梦吧,梦到正确答案,什么屁话都省了。”
梦总是频繁更换场景,一晚上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段无厘头的情节。她同意我每次醒来说五段梦,最好是归纳成五个关键词。为了记住梦里的场景,我变得警醒,隔一阵就醒,醒了再睡。每一次醒来,我就用手机记录下关键词。那天晚上,我记下的是:飞翔、找厕所、美女跳舞、乘船出海和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早起时拿给她看,她摇摇头,说没有一样相同。
看她的表情,我就觉得这么猜下去,会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就像打靶,她根本就没给我靶子,让我把每一枪射入黑暗,然后由她判定哪一枪碰上了十环。
“这不行,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要是这么搞下去,我每天都死得不明不白。”
“那好,每天早起我也在纸上写五个关键词,你交上你的答案,可以看我写的,撞不撞得见不就一目了然?”
虽然撞上的可能性很小,但这个方案至少有了可依赖的根据。那一阵,雨一直也没断过,符启明和小末都不来山上,房间一直给我俩用。沈颂芬尽量不往外走,成天看着山上的雨,还信手写起了诗。我白天照样干活,晚上加大了意念捕捉梦里的情景。我都梦见了什么?活了二十多个年头,直到这时我才和我的梦有了一种近距离接触,半夜醒来时在手机上记下关键词。真不知这些梦是怎么引发出来的,大都和我的生活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某个梦里,我见一个人走过来和我瞎聊。我拼命想看清他的脸,仍然一团模糊。这人肯定是个话痨,絮絮叨叨。我好多次打断他,问他:“好的,你是谁?”他不说,只是继续东拉西扯。他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他,撕下他的脸皮掖进衣兜,等着醒来后看清到底是谁。某个梦里,我变成一个流浪歌手,还创作了一首歌叫《你家是一把饭勺》。我抱着一把造型像狗的吉他坐在猪圈上对着一条溪流弹唱:“你家是一把大饭勺,你家是一锅咸稀饭,你家是一个烟灰缸,你家是一捆破麻绳,你家……”某个梦里,我看见沈颂芬朝我飞奔而来,我想伸手抱住她,她一下子钻进了我的裤裆。我也赶紧勾下头钻进自己的裤裆,追着她跑了一阵从后衣领里跑出来,看见她变成一只猫叼住我脑袋。
上述的梦,我就写成:撕人脸皮、我是歌手、沈颂芬变猫。
每天早上,沈颂芬变成我记忆中小学老师的模样,审视着我上交的答卷,再公布她手中的正确答案。每一次,她都大公无私地说:“帮不了你忙,你自己看看。”我拿过来一看,她总会写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一次大概是这样:黏稠的空气中情人急促地喘息、美杜莎穿着小肚兜、小末与一羊头蛇身怪一边打太极一边做爱、丁一腾变成一对钌铞、梦见自己醒来。她说:“你看看你的关键词,哪一个对得上我这上面哪一条?”
一对标准答案我又考了个零分,只好问她什么是美杜莎,什么又是钌铞。
某晚临睡,我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不如这样吧,我俩可以把梦中出现的情节归成一些大类,比如飞翔啊、捡钱啊、钻黑洞啊、碰见怪物啊,一共找出24个大类,或者36个大类。每个梦,都把它安放到其中一个类别当中。这就可以大大地简化,每天早上你写其中五个数,我也写五个数。要是撞上同号的,那就算是我们同梦了,怎么样?”
“你当是买体彩对吧?要是归成五大类,我们每天晚上都能做相同的梦,对吧?”她不无揶揄地说,“你写12345,我也只能写这五个数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梦是无法归类的,每个梦都独一无二。不但不能归类,以后我们的表达还要尽量清楚一点,你别以为写一个词就能涵盖一大片。你要知道,我是个讲求精确度的人。”
“那是不是每天早晨写一篇,不,写五篇作文啊?每篇五百个字,如果有三百个字和你写的完全一样,就算我答案基本正确?”
“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就没办法了。我是真想和你做同样的梦,甚至,我俩同心协力修炼出一种本领,每天晚上梦都相通,这样一来,我俩在一起的时间就增加一倍,不是吗?老梦不到一块,我也非常遗憾。”她异常失望地看着我,说,“你们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现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要跟我下蛮力,我也不会叫喊,就看你在不在乎你在我心中的形象。”
“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虽然好多人都跟我说过,每个女人都有被强奸的愿望,但我想,就你一个人没有。”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教唆犯啊?你不要气急败坏。”
“哪有,我哪有气急败坏?”我坐沙发上看电视,正播一档人口与计划生育的专题片,一帮老头老太太坐着瞎聊,畅想一千年后人啥样。一豁嘴老头坚信,一千年后人均身高两米二五,活168岁。主持人问他怎么不是188岁,老头说,小娃娃你不知道,难熬啊。
沈颂芬靠过来,语气柔和地说:“其实,我也不信同床同梦的事情,那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了?”
“他俩梦到一块又怎么样呢?昨天……”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小末跟那个男的在一起,就是住在暮山村的那个。”
“那个嫖客?”
“别那么说,不一定是他。万一我看花了呢?他的名字叫安吉瞳,你听说过这人不?”
我摇摇头。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笔名,像艺名,像一个人改头换面重新注册的商标名。我问:“他在泡她?”
“我就只说给你听,哪里听到哪里了,你不要说出去啊。”
“这种事情灯下黑,符启明不会知道。”我咽了一口唾沫,想憋没憋住,告诉她,“看样子他俩针尖对麦芒……”我又咽了一口唾沫。我怎么就说了出来?脑海里忽然蹭出血淋淋的两个字:叛徒!
“你是说,符启明也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我的个天,你们男人……”沈颂芬眼珠子亮了一下,示意我接着说。我已经后悔,男人守不住嘴的,统统成不了大事。不但成不了大事,在黑帮片里这种人肯定身残志更残,随着剧情发展他死得极快。我悲哀。她表情八卦,眼含期待,小报记者般催我继续爆料。我只好说:“他俩又没结婚,分什么外面里面?一切皆有可能,是不?”
沈颂芬这一会儿像是省悟了什么,在我肩头猛掐了一把,说:“好啊你这个家伙,要是我不说小末的事,你也不会说这个是不?是我嘴贱憋不住,没有内涵是不?”
“我俩半斤对八两,配上对了。”
“现在半斤只有五两,你心思比我多三两,我怕了你了。”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电视里换上了新闻节目。忽然,她说:“我们不要在这里住了,明天把钥匙退了吧。”她留恋地环顾房内,目光在“梦窟”那两个字上面停留了不下十秒。然后,她又扭头对我说:“换个地方搞不好就能做同样的梦。”
我哦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符启明和夏新漪那天晚上喝啤酒吃烤串的模样。我有点恨我自己,心想你俩是那么的光明磊落,而我只多一句嘴,怎就变得不是人了呢?
4.有产者
我相信智商是一个恒定的值,即使遇到突发情况有了变化,变化的额度会像体温一样,加减个几度就会很要命。反正,绝不可能说,今天250,明天却降到120。
符启明在春姐的药店里打牌。现在,他不在那里打,就在别的地方打牌,巡逻查赌这些事情,他不再亲力亲为。他也不在乎奖金,我甚至怀疑,那份微薄的基本工资他也是出于一种礼貌收下的。春姐店子不大,中间那点空当可以摆下一张方几当是牌桌,他们三人在那里斗地主。符启明几乎是包庄了,一个人打他两个,出牌时漫不经心,但光哥一直保持着高潮,把每一手牌都用力砸向方几,想把木板砸穿。光哥这么用力,说不定也起到一种宣传的作用,进门买药的老头一看光哥这股劲头,会误以为是药催的。
光哥每赢一把,符启明扔他五块十块。光哥把零钱塞进裤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前,符启明碰到那些智商横溢的,打牌都从来不输,现在怎么可能输给光哥?光哥脸色放光,表情里已经夹杂得有感恩戴德的意思。符启明把钱扔出去时,脸上竟然也是有些得意,有时候,他会和春姐暗中交汇一下眼神。
我在所里的值班室,用望远镜看得清楚。
老朱说:“你老往那边看搞什么?那边在偷人?”
“一切皆有可能。”我收了望远镜,打个哈欠。
稍后符启明给我电话,说你等下带闪雄他们几个去金泉茶楼开个卡座,跟蔡老二打个招呼,挂我账上。
闪雄带几个人开一辆奥拓过来,车子破得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的。我挤上去,坐在一个小帅哥和一个妹子腿上。到了金泉,我上去找到蔡老二,说这些都是符老板的兄弟姊妹。
“符老板啊,好的。他怎么没来?”
“他在另一桌下不来。”
闪雄带来的一拨人要雅座,蔡老二打了符启明的电话,就把他们带到雅8里面。他们玩扎金花,还叫我别在一旁闲着。金泉茶楼已成为符启明的据点,雅8算他的办公室。他在这里挂得了账,所里的那帮兄弟经常要他帮忙搞个座。符启明有求必应,大气地说这算什么,你们只管去好了,我在那里月结。有时,他在雅8里面和几个朋友打大彩,所里兄弟去了,他就叫蔡老二将他们安排在雅8门外那个卡座。这么一来,气势就不一样了。符启明的牌友带了陌生人进来一起玩牌,相互介绍。别人介绍符启明,总是随手往外面那桌一指,说:“喏,那些都是他的小兄弟。”外面那桌打牌的兄弟赶紧面朝这边,整齐地、礼貌地颔首示意。
陌生人立马就对符启明有了不一样的印象,多问一句:“符老板哪里发财?”
“哪里发什么财?就是喜欢到处玩,多认几个兄弟。”符启明按一下服务器叫蔡老二拿四包青果槟榔,两包送里面两包扔给外面那桌。
“符老板真是谦虚。”陌生人往往会客气地说,“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与你特别投缘。你带这帮兄弟不容易,今天茶水钱记我账上。”
一开始,我估计符启明牌打得多了,输光了钱总会歇歇手吧?时间一长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幼稚。人是活的,就总有办法。反正,爱玩牌的一天有牌玩,爱喝酒的一天有人请,爱泡妹子的总有连绵不断的艳遇。现在他不缺钱,即使缺钱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问身边几个穷弟兄借,更不会找捕鱼烧蜂之类的蠢办法筹钱。有的是人把钱借给他。
符启明现在随时都有车开,有时候是奥拓,有时候是奥迪。那天很晚了,我们下了牌桌,他开来一辆马六,叫我们上车。时间实在不早了,本以为各自回家休息,但到四桥时他没有拐进去,直往前走。到二桥时,他才将方向盘猛地一拐,拐过二桥又继续向前走,出了城南。很明显,这是往跑不脱那边去。我以为他实在喝糊涂了,提醒他:“你早不住那边了,在左家山,你忘了?”
“你以为我喝多了?他妈的,你放心好了,让你俩看看我的产业。”
“产业?”
“是啊,产业。丁兄,不是我说你,像你那样来了两年,还住着所里的单身宿舍,不搬出来住,你难道没有失败感?”他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点燃了烟,又说,“我们是男人,不能把日子过得一成不变,每年都要给自己制订一个目标,每年都要有所发展。”
我没听明白,虚心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可能一直当辅警吧?等着转正编的?那是所领导吊你胃口的东西,那么多领导子女等着正式编制,轮得着你吗?一个男人,必须置产业,但我发现,你俩根本没有建立这种意识,就好像,好像……呃,怎么说呢?”前面看见了灯光,跑不脱已经到了。下了车,他又说,“就像做个女人,却没意识到自己要生孩子,像什么话嘛。”
循着那条小路,他还是向以前租住的那个农家院子走去。我有些疑惑,以为他又把那院子租了下来……里面养着夏新漪?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否定。夏新漪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她可不是渴望寄情山水的古典美女,她只喜欢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