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扫兴人
广林虽然和佴城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差别很明显,从佴城到广林的一个多小时几乎全在走上坡路,广林的气温比佴城要差三四度。以前空调还未普及的夏天,佴城人热得受不了,冲着几度的温差,会驱车赶到广林避暑。冬天,佴城人又会赶到广林赏雪拍雪景。至于两地人性情的差异,只有本地人才能感受。譬如说,佴城人热情好动,成天就想着怎么折腾出一些新的事情打发无聊;而广林人生性尤为懒散,喜好清静,不爱扎堆。佴城人看广林人是怪物,广林人看佴城人大都疯癫。广林真正的土产是宅男宅女,人们乐得将自己生活模式调为隐居状态。广林几乎没有夜生活,上档次的歌厅只有一两家。即使夏天最热的时候,过了十点,广林的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我在佴城待了十来年,有点受不了广林的清寂,回到广林待了两年也没交什么朋友。晚上,我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幽暗中的小城。广林夜色中的霓虹灯都显得气息奄奄,萎靡不振。我只能坐在阳台上抽烟,闻着我女儿小衣小裤和尿布的气味。我老婆脾气不好,产前有些忧郁症时我就头疼不已,没想到产后躁动症频发,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神经衰弱。当她以女儿为由逼着我戒烟时,我就跟她说,“除非你变得和我们刚认识时一样好脾气,我再戒。要不然,听你成天咆哮还不能抽烟,简直就像长一身疥疮还不让人抠一抠。有没有道理?”
“你要死啊!”她说,“我一肚子好脾气都是被你搞坏的。”
我说:“王宝琴,要是你看我烦我可以走。”
“你要死啊!你就想一脚把我们母女踢开,到外面自在逍遥。”她几乎是把女儿扔进我怀里。女儿吃饱了东西,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爱我的女儿,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但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她落生后第一次笑,就歪着嘴冲我坏笑。
两年前,我对王宝琴最初的印象是大大咧咧,有点缺心眼。我想很多男人会跟我一样,曾经的爱情理想是找个聪明伶俐的女人共度此生,彼此像心理专家似的了解对方,每一个眼神都被对方看穿,每一句情话都说得贴心贴肺。男人往往是受了挫折,才把“缺心眼”看成女人重要的美德,过日子还是难得糊涂。
没承想,婚后她日益烦躁和躁动的同时,心思却是越来越细腻,缺心眼的迹象和妊娠纹一道逐渐消退。她时不时洞幽烛微地戗来一句,搞得我不禁怀疑,沈颂芬是否附在了她身上?
我怎么又想起沈颂芬了呢?我在阳台上抽着烟,想起沈颂芬,抬头看看星星。她已经和星光一样,在记忆里遥远地模糊着。这时候我想起那架望远镜,金色的。老婆看我翻箱倒柜,就冲我说:“你搞么子吗?你想到哪里还藏着钱是啵?”
我懒得跟她解释,继续找。父亲留给我的房子并不大,但找一件东西并不容易。房子位于广林粮食局宿舍三楼,仅有一室一厅。宿舍楼建成有五十年了,水漏上标有落成的年份。小时候我住在这里,直到读中学去了佴城,我就尽量不来这里,放假回来住到我哥家里,那边宽敞明亮,嫂子通情达理。父母也搬到我哥那边去以后,这间房就空下了,那年考派出所的编制,符启明的确没有参加考试,而我没有考上。考上的是一个小女孩,据说有背景。符启明离开派出所,我再干了一阵也要离开。符启明劝我不要回广林,继续待在佴城以图“共谋发展”。我很清楚自己没能力与他共谋发展,日子待得久了,必然是在他那里不断讨些好处。他一直都是大气的人,愿意给朋友帮忙,但我拿不准用什么回报他,这会造成压力。王宝琴突然打电话说她怀了孕,问我,是留下来呢还是打掉。我想这孕怀得简直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我说结婚吧!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离开佴城,回广林住回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二十几年,到外面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我把佴城拿来的几箱东西提进屋时,心底涌起一阵凄凉。小时候,我和父母、哥哥还有外婆挤在这里,五个人一室一厅,每一寸空间都要合理布局。我刚知道世界要比广林大一些的时候,就打算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去。但没承想,转来转去,我还是回到这里。
现在,房间里只住两个人,但每个人都蓄积一大堆废物。客厅搭着五层高的收集架,层层叠叠仿造书架的结构,上面搁的全是杂物。找那架望远镜并不轻松,我费了半小时,终于从王宝琴的一只破木箱里找了出来。
“你怎么把我的东西放在你箱子里?”
“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我从来都没看过。”老婆拍打着女儿助她入睡,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望远镜,稀奇地说,“这是什么?是不是六〇火箭筒啊?”她看老电影看多了,我扑哧一笑,把望远镜架到阳台上去。她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反问她:“难道我长得像恐怖分子?”
“你长得像恐怖分子就好了,我肯定多几个钱打牌。”
女儿已经熟睡,老婆的嘴嚅动着又要倾倒苦水。现在她不准我叫她阿花。她说:“花都没钱花,还叫什么阿花?”
我说你过来看看,过来看看嘛!
“你要死啊!又想出什么歪主意?”
“我迟早是要死到你手里的,你也不要急,先过来看看嘛。”我朝她微笑,招手,友好地眨巴着眼睛,循循善诱。起初,她有点不适应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天空,说什么都没有啊。三脚架的云台有些松动,调望远镜很费力,我只能让她去看月亮。月亮冒出来有大半个,她看清月亮表面某一块时,就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
“是的,就是这个样子。”她说,“以前,我睁大眼睛老是想看清楚,但就差一点点。现在一看,真就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
“像一块快要烧焦的煤。”
让我意外的是,老婆对望远镜很有兴趣。她对使用望远镜有一种天赋。云台调动不灵,她想了些办法,抹了一些黏稠如玻璃胶的东西到调钮的缝隙中,再一调,就随心所欲了。她看得入迷,我可以坐在屋里想事,摆出一派沉思的样子。其实我在注视着她,她看向天空时,脸上又现出些许缺心眼的迹象。这多好啊,我顺着她这表情想起了我们的初恋。其实我们的初恋也咂不出什么汁液,像嚼了半小时的槟榔渣。
晚十点钟,我还要去上班。她上班时我要在家带小孩,工作不那么好找。如果我彻底留在家里充当奶爸,缺钱这一件事就够我每天撞墙。我趁晚上的时间找一份工作,去给宾馆当守夜人。这活从晚十点干到早八点,不能睡觉,每两小时按规定的路线走一圈,操起电筒装模作样地扫一扫黑暗角落。剩下的时间可以坐在值班室里看书。
我从书摊里租了一些小说,什么流行租什么,从玄幻到穿越到恐怖,一概看着不爽,可能我过了看这种书的年龄。实在没什么书可租,有天跑到记忆深处的新华书店,买来几本法律自考教材。以前我在佴大报了自考本科,考过了几门基础科目。后面的专业科目全是法律条文,因为怕背,我没再去考。打电话问了佴大成教部的老师,他说以前考的成绩仍然有效。自考每及格一门就发一张小票,小票攒足十几张就可兑换本科文凭。于是我想到接着再考。
现在我不怕背法律条文。既然我已经很背了,也就不在乎多背一点。
那天晚十一点我正看《国际经济法概论》,突然接到电话,是符启明。“你在哪里?”听他这么问我,我就估计他人已到广林。果不其然,当我报出我供职宾馆的名称,过不了五分钟他就开着车过来。他的车当然也换了,一个人要混得好,换车是硬指标。他现在开的车是三菱帕杰罗越野车,高头大马,马力强劲,也是一台油葫芦。
他打算把我拽上车,找个地方喝酒说话。
“我在上班。”
“我准你下班——算是请假也可以。”
“你是有点本事,但你也别把自己当成温总理。”
“宾馆老板是谁?”
我懒得说,他自己照着宾馆门头的电话打过去问,一会儿老板给他打电话,还要请他宵夜,并问他晚上怎么安排,要住宾馆的话就留房。他一一拒绝,只说,“我要跟你借一个人,守门这家伙,叫丁一腾的。”老板回答:“就这点破事啊,何必你亲自打电话哩?要哪个人,你随便抓走!”
在丁字巷岔口的夜市摊子上,我一坐下来发现他还带着另一拨人。那拨人有十来个,挤满了相邻的桌子。他们招呼符启明过去一块吃,符启明说你们不要管,我和我兄弟说一些话。那拨人有男有女,大都年轻,郁郁葱葱的表情。我问符启明,那些人是不是跟着他吃饭的小伙计,他说不是。“你看他们那个劲头,晚上难免要搞坏事,要都是我的员工,我怎么负得起责?我们现在是一个俱乐部的……”他故意停顿,稍后又问,“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俱乐部?”
我摇摇头:“就是换妻俱乐部我也不奇怪。”我喝酒,很久没有喝到这么阴凉的生啤,还有一股豌豆芽的腥味,我嘴一哆嗦就喝下去半扎,简直凉透尾骶。他难过地拍拍我的背,说:“看你这副馋相!现在喝酒的机会都少了吧?你看,生活把你摧残的。”
“也好,我胃口被摧残得有境界了,生啤也喝得出茅台的味道。”
酒喝上几杯,他提到了当年那个赖毛信。这人在不久前的全国网络大追逃行动中,终于无处藏身。一旦暴露了行踪,警察的网子渐渐收紧,他像一条鱼,被慢慢悠悠地捞出水面。“抓到他时,他又变得很瘦,简直像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下来的。要是我搞减肥药,一定请他当代言人。”
我正不知怎么应答,他又顺口扯起了广告。说到广告,算是说到他的本行,他滔滔不绝,我不好扫他的兴,姑且听之。现在,佴城最大的广告公司也是他名下的,因为他拿到佴城一半以上楼盘的广告。去年,他创意的一个广告在佴城引起了轰动,地方台都播过。那是他给一家野味酒店搞的招贴,招贴上喷了费翔巨大的头像,眼神凄迷,笑靥依旧,二十年永恒不变地帅气逼人。旁边配了一行字起到点睛作用:野生的都是混血儿!这个招贴确实带动了该酒店的生意。酒店老板起初也担心,费翔要是找来打官司怎么办?符启明打包票地跟他说:“那好的,官司一打,你酒店就可以在全国开连锁店了。”
“……呃,说到哪了?”符启明本来神采飞扬,见我一直在走神,他就有些委顿。他又问,“本来我们说的是什么事?”
“赖毛信被抓。”
“现在年纪大了,不行了,说话经常把自己说丢。”他尴尬地一笑,“我去证实了,赖毛信果然就是那年你抓到的李二全……”
“哦。”那事其实也不过两年多时间,我觉得发生了很久似的。
“是不是不想扯赖毛信的事?”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也不是!”
“你这个人!”他仿佛终于看明白问题所在,“你真是个没劲的人,找什么话题你都不感兴趣,说不起来。谁找你说话,谁就是自作多情、自找没趣!”
旁边那桌人纷纷过来敬酒,敬符启明也顺带敬我。他告诉我他们都是天文爱好者。我喝尽杯中的酒。他问是不是再来一扎。我说不用,他又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看星星。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本来就不怎么看星星。以前偶尔看一看,是害怕被他们孤立。
“那真是可惜了,你会失去很多乐趣。特别是你现在这个状态,什么都不感兴趣,简直活得跟便秘差不多。像我,你看,今天晚上会和他们找一个观测点,扎帐篷看星星。用不着花多少钱,生活就会变得有质量。”
我点头表示认可。
那帮人已经整装待发,他掏钱结了账,带领那一帮人往城外开拔。他们有三四辆车,车上插着旗子,旗子上印有“杞人俱乐部”的字样。
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婆和女儿的鼾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在阳台上抽了一阵烟,金色望远镜还架在那里,我眼睛凑过去看了一阵,看星星,有时抽空看看天空最漆黑的地方,再让星星重入眼帘。满肚子啤酒隐隐作祟,上了两趟厕所,看星星却越看越来神。我想我看到了土星光环、疏散星团还有泡泡星云,我简直灵感毕至,各种天体就像是养在水缸里的螃蟹,想看哪只就扒开了随便地看。但还贪心不足,我搜寻着有没有超新星正在爆发,有没有流星雨拍打窗棂。稍后有人拍拍我的肩,我站起来,把望远镜让出去。沈颂芬坐了下来,看星星,把侧脸暴露给我,轮廓线柔和,身子隐藏在一层夜雾里。符启明和小末坐在不远的地方,再过去还有一片湖水,他们看着湖面碎乱的星光打情骂俏。我稍不留神,沈颂芬钻进了望远镜。我把眼睛再次杵向望远镜,结果,我可能是看到了最新版的嫦娥奔月。沈颂芬的衣袖和裤管不够肥大,不够飘逸,她奔月的姿势有点像爬楼梯……老婆把我拍醒时,问我怎么睡在阳台上。我告诉她,刚回来,怕吵醒女儿,就在阳台上打个短盹儿。
2.重逢时刻
我打电话问符启明在哪里,他说还是老地方碰头吧,在“左道封闭”。我说桥上夜市白天也开?他说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从城北车站搭车去往佴城。这次去,是父亲的意思。前些日子他来找我,问我认不认得佴城“捉着费翔打广告”那个老板。他隐约听我说起过,那人是我朋友,但时日一久不能确定。我朝父亲点了点头,他就笑了,说老房子他准备拿去贷款,按估价打七折贷,能值个五万。他手头还有好几万,要我一起拿去托那个老板朋友“往好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