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关于由《少年凯歌》一书引发的情感,关于青春、岁月与艺术。从自己的体悟谈开,没有太多的理论和摘抄,也没有太多的格式化的形式化的束缚。这是我的文字,是我对于一个艺术家,一个活跃在影坛的高贵又平易近人的电影人的一点想法。
——题记
读《少年凯歌》前,我对陈凯歌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导演。读这书之后,忧郁的泪水于胸中翻腾,我对陈凯歌依旧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成长在那个凄惶年代的孤独的人。
这感觉,就如同时光回逝10年,在旧巷口的槐树下,衬着天角泛着血色的残阳,在落花的柔声细语里,一个抬头,遇见了故人。
大约是2005年年初,我读初中。几乎毫无预兆地,哈尔滨城里散布着种种言论:吉林化工厂爆炸,有毒物质流入松花江,哈尔滨市水源将断。以及,未来几天内将发生七级以上地震,以道里区为中心……各家媒体都将其列为头版头条……我至今记得那个傍晚,我和我的同学们在教室里做数学题,手下压着试卷,刘老师走进来宣布这个消息。除了儿时的黑夜从毫无防备的噩梦中惊醒之外,这大约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到无所依靠的恐惧。仿佛那是上天不经意的给予,你和天一下子隔了很远很远,命运中有太多的不可掌握。
接着,市区开始停水,晚上父亲提回了两大桶矿泉水。父亲说,超市里疯抢一片,这水已提价到五元一瓶。
整整一个晚上都惶恐不安。临睡前,母亲带着我走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告诉我如果真的地震了应当躲在哪里,万一被困如何逃生。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呆坐在桌前盯着钟表,久不愿睡。躺在床上时,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似乎在等待让人心碎的震动。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一夜相安无事。
几天之后,学校宣布停课。我,连同弟弟和姥姥、姥爷坐上了驶向烟台的火车。那就如同一次长途旅行,15岁的心智大概只能领会到这么多。一路辗转的大地和山川分散了注意力,车厢里的喧闹和因停课而带来的轻松让我忘记恐惧。现在想想,爸妈坚持留在哈尔滨,而将我送向别处,在自然灾难的预警与人为灾祸的既成事实的逼迫下,是不是一种走投无路的艰难抉择?
我不得而知。也不敢问。
在烟台舅舅家里,日子闲得如同无人光顾的摊床,取代了之前的兴奋感的是百无聊赖。于是就找碟来看。其中,就有《霸王别姬》和《孩子王》。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将一部电影安安静静看完。一个人,在他乡午后的闲适与孤寂里,满心是压抑与凄惶、哀伤。
戏与人生,迷恋与背叛,生与死,爱与恨借着眩目的舞台、华美的戏妆,扬着老北京味的市井之感,在两个多小时的长度里奇特地绽放。你来不及解释,也无心回想,在一幕幕流水般诗意的讲述里,只能安静地看,仿佛一只熟透的果子被榨成了汁,满心是酸涩与委屈。
我在光影之中,于戏与现实的交错混杂里大口喘息着。15岁,佯装老成,却依旧不懂得为什么一群嘶吼的人们如此疯狂地将一对并无过错的自小结好的璧人儿拆散得如此决绝,不理解为什么原本唯美浪漫的梦境在一个瞬间被声浪与拳头击得粉碎。尤其是当最后一幕中的剑落下,我猜想尽管一个故事尚未完结,可是经历它的人的心已经找不到出口,憋闷得如雨前的天空。那剑柄碰触地面的声音,就如同宁静岁月里的一声脆响,难以忘记,又不忍心铭记。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办法和我生活中的现实世界对话,我整整一天没有开口。仿佛在第一次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陡然间成熟了。你觉得那里面有着什么,不同于你生存之愉悦之轻松的东西在撞击着你的胸口,直至将太阳穴撞击得跳动,你和一个童年的世界远离了,很久。
5年之后,我偶然寻到了陈凯歌的少年时期的自传,重读了这个以导演作为事业和生命追求的人的心路历程。仿佛是一瞬间,我忽地明白了《霸王别姬》里溢满的苦涩与辛酸的来源。仿佛一个转身,跌回到少年时代的破碎的梦境中,捡拾起特属于那个年纪的无尽迷惘。于是,开始渐渐理解了那些电影中的故事,理解电影中安静得让人心慌的留白,与画面中极尽苍茫的场面。
我是个少看电影也不大懂电影的人,对于当下的票房冠军之类的头衔或久负盛名的导演也并无太多想法。作为商业运作体制下的一片小天地,在激烈而残酷的市场竞争下,除了欲望还是欲望。快速切换的镜头,极尽奢华的布景,往来穿梭的人群,谁还能细心揣摩电影本身的品位高下?谁的内心还会有这样的宁静能够对艺术有着固执的追求和不遗余力?我们在利益至上和欲望膨胀的时代走得越来越远。而在陈凯歌的书中,在他朴实的电影里,我找到了答案:电影是一代人丢失的梦境的一次寻回,盛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喜也哀伤的眼泪。
我从《霸王别姬》里,从《孩子王》里,就看到了这样的泪水,也嗅到了怀旧的香味。我时常想,一个成功的电影人必然不是将一段故事切割成几个银幕的人,而是将无数银幕组合成一段时光、一种记忆和一点情愫的人,是将时光深处的破碎的光与影糅合成一段影像,一个故事的魔术师。
正因为经历过,所以才在大题材面前泰然自若,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挥斥方遒。才会在一个喧哗到顶点的现代社会中酌一杯香茗,把微笑写在脸上,静静地欣赏艺术,乖乖地品读艺术。不矫揉造作,也不过于乏味,而是将个性融入到电影中,也不待人评判,就自顾自地欢乐或忧伤。
陈凯歌导演的经历,远非吾辈可以想见。从他平静叙述着的口吻里,我只感觉他在用自己的故事去碰触一个慌乱年代的不安的灵魂,让这些早已空洞了梦想的人们不必在岁月的流逝中空等谅解与安慰,让他们在自我的反思中訇然醒悟,然后去生活。疯狂的,泛着刀光血影的噬命的年代,空有的激情扰乱了世界的安定,盲目的只有怀着一腔豪情却无所回收的年纪,用年轻的身体和蓬勃的生命加以反驳的后果,只是将美丽撕碎,再来一次惨烈。
陈凯歌在书中说道:“后来,人们经常问起我是怎样做起电影的,我竟茫然。细想才明白,那时因为我曾以看电影的方式看过书,知道这件事的可爱。”这就是一个电影人的自白,一位艺术家的自白吧。听他讲他青春世界里的迷惘与彷徨,听他讲他在偌大世界舞台上瘦小的反抗,看他自己年岁的电影一幕幕闪过。对与父亲动手后的忏悔,对知青岁月鲁莽与轻狂的挣扎,在混乱中的自我剖析与内省……他真实起来,像孩子一样真诚而透明。
对,这就是艺术家。
艺术家是真诚的。用他自己的耳朵听,用他自己的眼睛看,用他自己的心去体悟,然后将那些属于一个时代的生活里的点滴讲给人听。他们真诚地对待自己的作品,自己的观众和自己的心灵。不会因为外界的改变而变更自己的志向,也不会因为政治的缘故调转了方向。
艺术家是纯粹的。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是无垠的。一个艺术家就如同一个奔跑在时间荒野里的天真的孩子,他们怀有的是对世界的无比热爱,对艺术的崇敬和尊重,与对自身价值的高贵的保有。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黑暗,而是在明明知道了世界的黑暗之后,仍然能够微笑着享受它的美好。
艺术家是执著的。他们曾从最荒芜的时间里走过,踏着青春萋萋的芳草向着一个崭新的时代走去。可是无论物质条件是贫乏还是丰富,无论自己是贫贱还是富贵,哪怕是街角瑟缩的乞丐,也能用音乐为自己创造一个容身的天堂。哪怕是腰缠万贯的富家人,也会在艺术的魅力中缓缓俯身,甚至跪下。他们追求的,是自己的心有所系,命有所依,是艺术本身让他们忘乎所以。
什么是艺术家?
就是那些用血和泪、傲慢与激情为人性写诗的人,批判或褒扬,都是全心的热血。就是那些将年少时的记忆做成光影沉淀在岁月的长河中,与浪花共舞,同自己的灵魂歌唱的人。就是那些明明自己孤独着迷茫着却依旧执著地书写着孤独与迷茫,而将一个群体唤醒的人。就是不惜汗水与泪水,在生命的宇宙间追逐日光,深情地爱着艺术,奉献着理想与创造力的人。就是即使是死也不肯停止脚步,跋涉于天地与大我间的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生命在走累了,歇息时耳边响起的旋律。
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了生命为了自我而艺术。
正如陈凯歌在《少年凯歌》的尾页写的那样:“我一直认为我的人生经验大都来自那个时期,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革命帮助我认识了我自己。认识自己即是认识世界,明白这一点,就决定了我的一生。尽管那场革命因十年浩劫这样的名词而似乎得到否定,也有了许多批评的书籍,但只要人们仍然只会控诉他人时,这场革命实际上还没有结束。我试图做的,就是在审判台空着的时候自己走上去,承担起我应承担的那部分的责任。因此,这是我的自供书。我一直不能以轻松的态度看待生活,这也许恰恰是我在书中所描绘的那个时代给我的影响,我却没有什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