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健笔柔情,清刚幽远——谈《踏莎行》之笔力风格若说文以载道,则词以抒臆。几笔沉吟,一行风月,于词人细微的笔力扭转中牵动乾坤。人们之爱词,除专职研究者外,大约尽爱其身形窈窕、音韵舒缓、情愫回转,能够由平易处见精神。古来写相思之苦之烈者不可胜数,而能如姜白石者鲜有。
如果说温庭筠“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是将未变的情绪赋予流逝的时间,完成的是现实中之“我”与想象中之“我”的对话;韦庄的“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是将自我的思绪赋予对方的情感,完成的是现实中之“我”与幻想中之“他”的对话;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是将自我的思念赋予无穷的自然,完成的是现实中之自“我”与现实中之“她”的对话,那么,姜夔的这首词,便可以说是将千言万语般的离愁别绪赋予了神灵,然后优美地完成了灵魂中之“我”与灵魂中之“她”的对话。“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漫漫长夜,两人相语竟如此真实可感。一个“夜长”、一个“春初”,没有过度浓烈甜腻的文字,也缺乏香艳的感官刺激,而恰是在这一问一答和一来一去之间,读到了现实中的词人欲语无人听的孤独。
能在诗词中言梦者亦甚多,然而能在梦里也照看着对方,如此呵护之人鲜有。王国维虽对其词多有贬意,称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却对该词颇为赞赏:“白石之词,余所最善者,亦仅二语:‘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皎洁清冷的月色笼罩下,千山亦冷峻异常。那乘着梦而来的人儿即将乘着月色归去。广袤的自然映衬中一只小巧孤单的身影,仿佛行了万里路只为一次奢侈的对话。那孤独、凄清,那纯美至极的意境!
一首抒发相思之苦别离之愁的词,没有浓艳的笔法,也没有夸张的表达,有的只是一段距离。这距离似是词人有意营造的凄美的处境,也仿佛是词人正无可奈何承受的痛苦。那人与词人、词人与自己,仿佛永远隔着一行江水,难以逾越。
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说:“观夫垂针悬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而能成!”若借用书法艺术中的“笔力”这一概念来形容,姜夔的这首《踏莎行》可以说是“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将重达千斤的深沉的情感轻如蝉翼地一笔带过。而这一笔,竟凝注了千言万语和一顷柔情。
若用刚与柔的对比来解释,就是用刚健奇崛的笔触到了柔软的情感,然后以清刚幽远的风度,包含了所有原本难以言说的苦楚。
(二)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
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命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撑起的时空感——谈《暗香》中的纵横意趣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在我看来,《暗香》之妙处,不在于高超的咏物技巧,而在于纵横天地古今的意趣。
它超越了梅自身实物之情状而写尽其风骨韵味。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写绝了梅与雪的精神所在,也点到了梅之为梅的品质之高贵;“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王冕大约将自身也暗化做冰雪林中的一枝梅身,言语之间,词人之追求与向往陡然托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将其向死而生且生亦盎然的品格写到圆满。
而姜夔的梅,没有品格品质的描摹,也没有情状风骨的刻画,更没有化自身作梅的文人气的高贵,却就融在一段古今追忆的无限惆怅中了。沈泽棠在《忏庵词话》中说:“白石词,初看如花中没骨,无勾勒可寻,而蛛丝马迹,呼吸灵通,又时于深造得之。如《暗香》一阕云:‘旧时月色……’上半以‘旧时’、‘而今’作开合耳,而夭折变化,能令读者揽挹不尽,是为笔妙亦由此老胸次萧旷,故能作此导语。”概括来讲,这种“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写法可以说成了咏物词的颠峰之作,正如我们追求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
它未只言梅,而梅之影尽在字句间。
月下赏梅,雪中探梅。词人只是将人、雪、月、梅四者融合一处。无论是梅边吹笛,同玉人共赏奇景,还是错怪梅香袭来勾起往昔回忆;无论是希望遥寄梅花以表思念,还是雪中西湖梅花片片而落……词人在一个通融的空间和时间里攫取着关于梅花记忆中的点滴。词人的视野,自然地由梅花这一原本的抒发情感的焦点扩展到无垠的回忆的时空深处去。就如同古今漫步一般,自由却哀伤的情绪,让人不禁想起“古今独步”的孤独的行迹和心绪。
它未着一字,却将天地与古今的时空融合到完美的境地。
旧时的月色,而今慨叹年华老却,将词人带入到此般纵横的是梅(“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寂寥的江国,孤独胜雪的心境,将词人置于此境的是梅(“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回忆如潮水涌来,让人难以招架,丝丝缕缕,将词人思绪带回的还是梅(“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梅一次又一次将词由今回转至古,由古引领至今。读之,仿佛随同词人在回忆和现实中驰骋,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间纵横。而你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梅本身,转而关切到那或是对人的思念,或是对身世的慨叹,或是对现实的无力感上面了。
它和古时的通融感源于词人寂寥的心境,而表现形式则是化用前人的典故。
“梅边吹笛”情境似李白《与史中郎饮,听黄鹤楼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唤起玉人”,暗用贺铸《浣溪沙》“玉人和月摘梅花”句。而陆凯折梅寄远则化作了那句“叹寄与路遥”。
我不知道这首词是否开拓了以词咏物的新篇章,但是其以“幽韵冷香”的笔触描画的词人与梅的故事确实撑起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让人读之掩面叹息。
(三)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数峰清苦”——谈姜夔词之炼字功夫姜夔词,讲求的是“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的“自然高妙”,而炼字的最高境界亦然。首句写北国之雁似无心之过漫随闲云而去。“无心”与“随云去”两处,极悠然恬淡,而有尽透伤感。大有身世漂泊,无所依靠之感,可说是词人自身的真切写照。词人受道家思想影响颇大,其词作多宁静清幽意境,却写不尽人世间的情愁。此句便是一个佐证。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奇绝!那一笔江南烟雨即至的惆怅感,全在“清苦”二字上得以呈现。清寂愁苦的几点山峰,在黄昏时分酝酿着一场雨。“数峰”实为眼见,而“清苦”却为心感。
后两个字淡淡地衬托出词人寂寥无凭的怅惘之感,而这样的感觉在黄昏时分,在山雨将至之时则更增惆怅。相比之下,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感觉则是另外一番味道了。
自古以来,面对山峰而抒发寂寥之感者有之。相较于“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亦运用了以物拟人的手法,却不显矫揉造作的功夫,读之使人沉浸在“清苦”的意境中,大有置身其中而难抒怀之落寞。
“第四桥边”一句,以一“拟”字冲破了古今的界限,抒发了同古人交游的渴求。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词人在现实的境遇中感悟到了人生况味难以预料,正如远飞的雁一样随心随性即可;而这孤单的心境又极难抒解,只能更增。于是词人寄情感于古人,并将自我身世与古人之间建构了一个桥梁,产生了认同之感。但也恰是“拟”字,暗含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无奈。
“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今何许”一下子将人拉回到现实中。当词人神交喟叹之后,猛然发现自己仍处于现实世界之中,仍面对着丝毫未变改的痛苦心绪。而这一换头,又让人联想起“试问闲愁都几许”以及《桃花源记》中的“问今是何世”的对现世的迷茫。让人想起张孝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也让人体悟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往来无凭的复杂的沧桑感。怀古与见今、自叹与挣扎……在词人这里都以一句“残柳参差舞”收了尾。仿佛没有说尽,又觉得无他可言。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参差”二字,既写出残柳的姿态,也以双声唱出了心头挥之难去的复杂情愫。
从个人感官而言,这首词似乎并未刻意营造任何气氛,也没有过度凝练或斟酌的味道,可是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尤其是“数峰清苦”一句,让人不得不跟着慨叹人世苍茫,在天地之间行走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