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动清风,层轩静华月。
凌薇缓缓踱步到院子里,月白风清,灯火阑珊,这样的夜晚适合一壶小酒,一醉到天明。
凌薇坐在石凳上,丝丝凉意浸入肌肤,有些木然地看着如梦如烟的月色。素素走过来,在凌薇对面坐下。
“郡主。”
“素素,我不快活。”
素素望着凌薇,眼波流转,似有什么欲喷涌而出,却被压制着。
凌薇静静地望着素素,静静地等着。
终究,素素什么也没说,眼光别过,落在梧桐树投在地上的光影上,风移影动,岁月静好。
当素素的眸光再次与凌薇相遇时,凌薇已然下定决心。
“素素,我一个人待会儿,你去睡吧。”
素素的衣服微微散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亵服,月光将她衬得如同女神一般。
高贵,遥不可及。
“太晚了,郡主你也早点休息。”
凌薇点头,然后看着素素的背影失神。
百草堂,姬大夫。
素素给她的清单上都是些养身的配方。
姬大夫给凌薇的清单上有很多却是剧毒之物。
姬大夫说,能将这些毒物找齐,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行医几十载,也只见过其中一二,大多数都只在医书上见过。
既然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
凌薇再次看了一眼天上的月华。
夜色如此美丽,却不适合逃跑。
可,凌薇从来都是反其道而行的人,她要离开。
在今夜,一来她怕黑,二来没有人会想到。
她一个人,从此孑然一身。
整理行装,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深色一点的衣服,将头发捆绑好。
还有什么?
钱、钥匙、手机。这是以前临出门必须要检查的东西。
钱。
现在只需要钱。
凌薇早就将钱换成碎银,分成很多份,缝在衣服的夹层里,大额的银票,凌薇都存在了几个比较大的钱庄里,可以全国通兑。
这些,都是她这个把月在王府搜刮的,古董、字画、首饰、还有一些小玩意。这些对王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凌薇而言,却是她下半生的依托。
最后扫了一眼偌大的屋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府的夜晚,静得只有些许虫鸣。
凌薇伏在墙头上的时候想起一个人来,容恪。
容恪自从在禁苑里被刺客刺了一剑之后就几乎没见到他,凌薇有些奇怪,不就是肩上被划了一剑么,他本来就是练武之人,这点皮肉之伤,还值得闭门调养?
他雍和千岁的身子是金贵,但也没有金贵成这样的不是?
再一打听,说容恪病了,凌薇暗笑:八成是纵欲过多所致。
容恪那小受样,哪经得起折腾!
可后来,管家说容恪上吐下泻,太医天天来,都没见好,凌薇觉得不对劲,这病来得好生蹊跷。
凌薇去看过容恪几次,每次说的话几乎都是一样的,“好好照顾王爷。”然后闪人。
容恪看上去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一点,倒也不像是大病之人,凌薇也就没往心里去。
后来,王府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查账风暴。
此刻,凌薇突然想起容恪,心里有些发酸。
凌薇向来是有恩报恩,有冤报冤,容恪对她,还算好,供吃供住的,就算是住在一起的租客么,这般相敬如宾也算极难得的了。
就算是凌薇的成功逃走,容恪对她也是有恩的,毕竟是容恪的病吸引了王府上下的注意力,千岁病了,就算不想弄出动静来,王府也早就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这时候,谁还留意她现在离开?
这般想着,凌薇跳下墙头,然后对着王府拜了一拜。
从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果不是容恪病着,凌薇倒想过向容恪摊牌,和平分手,两个互不相干的人从此以后各奔天涯。
可容恪一病就病了这么久,凌薇有时候都觉得容恪是为了某种企图在装病,上次那起刺杀事件不是还没有定案么?凌薇一直没好开口。
遭到刺杀,容恪突然其来的病,还有那个揪着她心肝的慕非,对凌薇而言,王府都绝不是久留之地。
既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走,那只能这般灰溜溜地翻墙头离开。
莫名其妙地来,夹着尾巴走。
凌薇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开始往东去,她要在天亮前赶到她暗中置的一处宅子,天一亮就骑马离开京城。
王府和她的别院之间的距离,凌薇步测过很多次,时间掐得很紧,三更天翻墙头,到别院小憩一会儿,然后天亮。
再然后,她就是凌薇,不是慕凌薇。
终于,不用每天算计着心力交瘁。
终于,近三个月的拘束与危机正随着她的脚步远离。
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地享受生活的每一天,不辜负生命赐予的一切美好。
想及此,凌薇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要不是深夜的长安太过于安静,凌薇就要开心得放声大笑,然后一路飞奔而去。
凌薇一路悠然地走在空旷的街面上,没有注意到愈来愈近的声音,当声音尖锐到快能够刺穿耳膜时,凌薇一个激灵,脚步顿时顿住。
眼前,两个身影在空中不停交错,兵刃的撞击声,在这寂静如水的夜里,清晰刺耳。
凌薇眼睛眨巴,月华笼罩下,凌薇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两个身影在空中打斗,可二人打斗的速度实在太快,凌薇根本见不到他们的脸。
凌薇顿觉口干舌燥,观音姐姐,佛祖爷爷,千算万算,独漏算了一样,没有看黄历。
月明风清的夜晚,要逃亡的竟然不止她一个。
从眼前的情形来看,这是一场生死决战,非生即死,没有妥协。
凌薇暗吞了口口水,慢慢挪动脚步,想从边上溜走。
刚退后半步,一个黑影夹着凛冽的寒冷气息飘落在凌薇面前,凌薇首先感受到的是她背上的一道逼人剑气。
背上猛地一寒,喉咙里有甜腥味涌了上来。
凌薇还没来的及惨叫,就被眼前的黑影抓住衣襟,凌空腾起。
就在这一瞬间,凌薇反应过来,她即将冤死在二人剑下,重生获得的生命终将随风而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凌薇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这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有男人的英容,有女人的妖娆。
这是一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凌薇见过,并曾仔细地看过两回。
第一回,她被慕凌薇附身,众目睽睽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瞅,那一刻,她魄为之夺,心为之颤。
第二回,他将刺客斩于剑下,王者归来。可就在下一秒,他体内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绿草,她呆呆地望着他苍白的面容,慢慢向地上倒去。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眸,澄澈不再,绝望凄凉。
那一瞬,凌薇永远记得。
似一只苍穹下落单的苍鹰,在空中盘旋,叫声凄厉森冷;又像是一只风雨中的野狼,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前行。
重楼。
东岳国太子,重楼。
一等侍卫,重楼。
雍和王容恪的第一公子,重楼。
凌薇本能地闭上眼,雪白的脸,反射出莹白的光,朦胧凄清,重楼一个激灵,似有什么从他脑中呼啸而出。重楼一反手,将凌薇向空中抛了出去,转身挡住了雪亮的剑锋,冰冷的剑再次刺入他的背部。
和上次的剑是同一柄剑,汲水寒剑,剑身薄如纸,轻轻一点,剑气穿心透肺,冰冷刺骨。
花铸,靖朝第一剑客,剑法素以快、准、狠出名,他不轻易拔剑,一旦拔剑,十之九人命丧剑下。
重楼以为自己是那十之一人,原来不是。
风依然清,月依然明。
夜空中淡淡的青草香传入重楼的鼻中,这一刻,天地之间是如此静谧,像是宇宙馄饨初开的那一瞬,这一刻,重楼竟感到无比安详,如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
萧初过,终究还是你赢了。
重楼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萧索,生命最终不过如同羽翼般飘然而落。
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轻松,断在这里,刚刚好。
就在重楼的身体快要坠落地面的那一瞬,一个纤瘦单薄的身影落在他的瞳孔里,如同落英缤纷,他全身猛然一震,一只手重重击了一下地面,提起真气,拼尽全身力气跃起,然后急足连踏,手伸向凌薇。
凌薇的身体被重楼抛入高空,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暮春时节,竟也如此春寒料峭。一望无垠的夜空,皎月如硅,俯瞰着芸芸众生、情天孽海。
高中物理课,总是会碰到这样的题目,一个小球往上抛,给出一系列条件,问从开始上抛到落地一共要多长时间。
这一刻,凌薇在心中问自己,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停止上升?还有多长时间落地?
当凌薇开始做落体运动的时候,凌薇已经心如止水,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也好,无牵无挂。
凌薇曾经看到别人坠楼而亡,那时候凌薇为人家感到遗憾,留给世界的竟然是这样丑陋的一面。
这样坠落,别人看到的会是慕凌薇,不是凌薇。
想及此,凌薇灿然而笑。
可凌薇耳边的风还没有开始呼啸,她浑身一轻,腰被人托起。
是谁救了她?
凌薇猛地睁大了眼睛,细长眉眼,挺秀鼻峰,雪肤乌发。
美男。
这是最客观的描述。
但凌薇却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凌薇觉得这是对他的亵渎。
凌薇本来觉得自己得救了,没想到碰上的是天神,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也许,连同穿越这件事,真的是一场梦。
凌薇对着那人微微一笑。
做梦,梦醒。
凌薇总是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当凌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如散架一般,背上的疼痛更甚,不用掐自己大腿,凌薇都知道,不是做梦。
她有些恼怒地抬起眼眸,碧绿的簪子在月华下尤其醒目,那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冷峻如霜。
萧初过。
凌薇日后艳名那么响,绝不是空穴来风。凌薇以前觉得自己不偏爱美男,那是因为没有见过多少美男,事实证明,凌薇对美男的抵抗能力很弱。
这一刻,凌薇竟有些犯傻,痴痴地望着萧初过。
萧初过的目光也一直锁在她的脸上,和她的痴望不同,萧初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同头顶的冷月洒在身上一般。
夜沉,空中花香氤氲。
刀剑声传来,萧初过转头,凌薇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世界上很多事,就是凭着一股气。很多次,重楼以为自己到了鬼门关,也有很多次,重楼从鬼门关外捡回一条命。
这一次,没想到上帝竟然还眷恋着他。
花铸的足尖触地,抬头一望,两道身影正飞快地向那个飞速坠落的青影靠去,三人都衣袂御风,飘逸难言。
这一望,素来冷静的花铸竟有些失神,那上下交错的身影,竟如同一朵瑰丽的烟火绽放在夜空。
重楼的手还没有碰到凌薇的身体,有人抢了先机。重楼一惊,向下望去,花铸站立成雕塑。
重楼手中长剑划破夜空,当花铸反应过来的时候,重楼已在花铸身后,花铸反手一剑挡住了重楼的进攻,再向前一跃,虽避开了重楼的剑,但气势上却削弱了很多。
高手对决,一招疏忽就足以致命。
花铸一招疏忽,重楼绝地重生。
夜凉如水,笙箫长歌。
凌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往后退,直到让自己淹没在黑影里。
凌薇的脚步很快,像是赶着什么。
黑影里的凌薇看起来如魅如影,凌薇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是往前走,她相信她的直觉能够将她带到她的别院。
萧初过转头,目送那个身影融进黑夜里,当他再次转过头来时,周围的空气冰冷凛冽。
生还是死?
让他生还是让他死?
他和重楼其实是可以做朋友的,少了这样一个人,生命会无趣的多吧?
可让他活下来,他的价值又在哪里?
萧初过飞身跃起,直奔纠缠中的身影中去。
花铸的剑到了萧初过手中,满天剑光缤纷,若繁花烟火,可御剑之人却潇洒从容,拈花一笑。
花铸不禁惊叹,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造诣已经到了一个巅峰,现在才知道,他所追求的剑法,其实离剑术的最高境界越来越远。
他终究是比不过他的。
花铸早就认输了,可总是心有不甘,这一刻,他心服口服。
花铸心悦诚服,重楼心中苦笑。
落井下石从来不是君子所为。
可聪明人才不在乎这些虚头,聪明人只看重结果。
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以多欺少又如何?
重楼再次从高空跌落,他微微闭上眼。
此刻,他只觉得很累。
他期待萧初过斩下最后一剑。
一旦决定的事情,萧初过从来不反悔。
刀光血影,剑声铿然。
重楼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