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汪泉水可以救你的命,一片绿色的胡杨林才是家。”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句格言如同座右铭教我如何在荒漠中寻找生路,在过去的几年中它伴随我一同行走,从不忘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在塔里木河流域的人,传诵着一个寓意隽永的传说,这个传说似乎已超脱了人类历史文明,甚至连茹毛歃血时代的古人也不例外,传说以膜拜的心情讴歌大自然,并将生命永恒的桂冠,赋予了亘古荒漠中生存的胡杨树。传说像被旷古漠风剥蚀的独木,只剩下了一句话:胡杨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胡杨生死轮回在三千年之间。另一种说法是胡杨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两种传说究竟哪一种符合胡杨生死的旅程,没有人告诉我。我并非倾心后一种传说中胡杨跨越时空之悠长,才相信它的真实,我认为胡杨的价值在于它生时留下了令人钦敬的胡杨精神;而死后的胡杨,则转换为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的存在,它把生命的全部交给了死亡去延续,生而不灭,是胡杨向人类昭示的一种生命观。
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终日都是一个匆匆行者,荒漠中的胡杨如同娴熟使用哑语的向导,引导人走向沙漠的深处。那一片片葱笼茂盛的树林和漠黄色的枯木让我尝受朝夕穿行在生死之间的滋味,在我的眼里,生死是这片沙漠能为我留下的唯一记忆。
我谙熟胡杨,可以从它剥落凹陷的躯干上及它生长的朝向判断出方位,闭上眼睛可以从胡杨身上摸挲出它生长的境况,在胡杨沁出的苦香里,甚至能闻得到它传输出的顽强生命信息。我每每在沮丧的时候都得益于胡杨的提示,否则,真不知如何乐观地应对浑天一色的荒漠。以往,当我从那一帧帧彩色的图片上看到胡杨时,心里总是那样的冲动,但行色匆忙的我既不可能在激动的瞬间拍摄下胡杨婆娑的身姿,也不会刻意地拍摄僵立在河床上形影相吊的枯胡杨,我瞩望胡杨并仰仗它寻找人类文明的痕迹,每见到一株胡杨都如遇故交。风沙可以掩埋走兽的迒迹,平覆千余年前的古河道,却不能湮没远古至今的胡杨之路,我知道,沙海中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或曾记录着人类羁旅的历史,在没有文字的年代里,胡杨就是一部书。
塔克拉玛干三分之二的植物属木本,在水源充足的地方还能见得到与胡杨伴生的树木,但进入到沙漠的边缘,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生死线隔离开与胡杨伴生的树木,越过死亡线的只有胡杨树,唯独它可以进出死亡之门,生长在白草荒甸上。至今,没有人能推测出一片古老的胡杨林或一株布满鳞状纹的胡杨生死本末,但我相信古老的胡杨一定是看到沧海桑田直至沙漠化的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相继不少的物种在胡杨林里永远地消失,消失的自然还有往来西东的胡商以及风掣电驰的军旅。
每当黄昏宿营的时候,我总是将日落前的空暇时间留给自己与胡杨对话,胡杨是沙漠的语言,它表述的语言只有跋涉于沙漠中的人听得懂,那是一种带着厚重历史的、语调低沉而滞缓的方言,往往在此时大脑纯静如水,倾听风里的胡杨叙说身世。沙漠里的胡杨告诉人的似乎都是往事,它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将人拖回完全陌生的古老时代,而不容将不属于这片漠土上的东西与其掺揉,这兴许是人们看不到的胡杨骨子里的倔犟。我从未想过以自己的心态改变与胡杨的对话,多年来,我已习惯于默默地面对胡杨,就像一个学童促膝聆听一位老者讲述故事一样,耐心而专注。
二
塔克拉玛干深处的胡杨分布是很奇特的,在我踏着寒霜沿着和田河南北向穿越时,干涸的河谷成段被流沙覆盖,判断方位的主要依据是干涸河谷两岸的胡杨林。在夏日里,湍急的河水季节性地从昆仑山泄流而下,那时,两岸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长廊,而在其后便是半年之久的枯水期。塔克拉玛干凡雪水流经的地方至今还生长着林立的胡杨,这在尼雅河、且末河的旅途中也时见类似的情景。胡杨丛生密布的地方大多有人类活动留下的遗址,这几乎是塔克拉玛干昭示的规律,如果见到一大片绿色的胡杨林,那么一定会有现今仍存在的村落,倘若是一片仰天枯立的胡杨地带,表明在古代那些曾是绿荫覆盖的地方,其后已然沦为废墟了。今天,绿色的胡杨林正由沙漠向河源后退,在有河水的地方很远都会看到胡杨森霭,而失水干涸的地方,漠天杳冥下的胡杨林正面临着深陷沙海的命运。
当我苦涉流沙步入到干涸的古河道上时,发现沙漠的深处最初曾广袤地分布着胡杨林,而现在那些胡杨都被风沙打磨成残断的枯茎,有的则已为流沙深埋;此外,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胡杨仅生长在南北向河谷两岸,塔克拉玛干南北两侧靠近沙漠深处的几十公里内,都时隐时现看到西东向干涸的河床,即使是完全见不到西东向河道的地方,也会从那一株株穿出沙丘柴立的胡杨树冠上分辨出河道的流向。我以为,塔克拉玛干南北边缘深入沙漠的地方曾经是绿洲,在古老的年代里,沙漠南北的一些河流像和田河一样贯穿沙漠,它们的尾闾在沙漠中交汇并改变流向,形成西东向的河流。
在塔里木河以南四十公里之遥,我依然见到西东向分布的胡杨枯域,枯死的胡杨林带表明古老的塔里木河曾流经沙漠地带,卷着滔滔浊浪由西向东流去,若不然,无法解释那一片片枯死的胡杨林在当时是如何生长起来的。而塔克拉玛干南端现今的沙漠边缘显然是沙漠向南推进的结果,距今两千年的丝绸之路南道曾出现的于阗国、精绝国、且末国等城廓遗址,今天已全部湮没在向南推进的沙海中。
20世纪初,尼雅遗址发现时,考证它的发祥源于尼雅河,但从尼雅实地考察中,有一条宽敞平坦的西东向河谷将遗址分为南北两个区域,藉此,以尼雅遗址为中轴有一条西东向的河流与尼雅河尾闾交汇。在更早的年代里,南北河汇流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带不是不可能的,固然,在塔克拉玛干中心地带没有发现古代人类遗留下的聚落遗址,但却在较矮的沙丘上发现西东向分布甚广的枯胡杨,表明古代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环境绝不像今日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茫茫沙海。
据相关的历史记载表明,今天所见到的干涸的古河道两岸曾经是古代人类的栖居点,而沙丘林立的地方掩埋的可能是更为古老的植被区,由此而推想,最早的沙漠化成因是大自然的干旱气候以及南北水系的萎缩,加之不同方向的风力作用使沙漠由中心地带向盆地南北边缘推移,假设不是这样,为什么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会出现一条条西东向干涸的河床,以及沿河两岸一片片枯死的胡杨林?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知晓那些古老的胡杨林生成的年代,但赋予生命象征的胡杨无疑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最早的“居民”。
往日,想象中的沙漠绿洲是草木茂育的碧野,只有走过塔克拉玛干胡杨林后才真正理解到支撑沙漠绿洲存在的是胡杨:因为在植被生机盎然的地方面对沙漠的总是胡杨,而它的背后是以胡杨生死不灭的躯干换来的绿野和村舍。风沙的肆虐让人见不到一株相同的胡杨,但它们却有相同的风骨,就连那一株株枯死的小胡杨也都迎着呼啸的风沙挺身直立,这总使我对它们产生一种人格化的敬仰。因而,心仪所至,让我笃信胡杨以三千年为轮回的传说。以往C14检测的结果既有死而不倒四千年的胡杨,也有杂列墓地间六千年不朽的胡杨,胡杨死后的记载大概不会有更多的异议,至于胡杨三千年不死的传说从来还没有得到印证。
我见到过不少粗大的胡杨,但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生长的年龄,因为每个人口述的都是传闻,而那些传闻不知在民间几度辗转而来,如果以二十五岁为一代计算,四十代人留下的传说也不过尔尔千年,这不过是胡杨生存年龄的三分之一,其余的生存年龄恐怕连传说也未必留得下。
我实测活着的胡杨最大的树径达一百八十厘米,四个成年人可以合拢围抱,树冠离地面十八米,据说这也是胡杨树高度的极限了,至今我还没有见到更大的活胡杨,也许有的,只是我涉足未到。但我却在塔克拉玛干的古河床上见过树围五点七米的枯胡杨,那株胡杨盘根错节,腹已中空,有人推测它有八百年的树龄。
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人告诉生长千年的胡杨是什么样的,但我以为胡杨既然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朽,三千年不死的胡杨或许曾经有过,只不过人生苦短,无从记录下胡杨生时的故事罢了。
三
正像一个深深地蕴藏着高尚心灵的人,它的一生很平凡,而胡杨的生死轮回也是极其平凡的。生活在塔克拉玛干的史前人类,很早就懂得胡杨树对他们的重要意义,他们直立着身体从洞穴中走出来,用胡杨木搭建成最原始的房屋,并截取胡杨树干刳空制成独木舟,手执带有石镞的胡杨矛枪及胡杨木制成的弓弩,度过他们的渔猎生涯。
他们使用的生活器皿木杓、木碗、木几、木盘,以及用作炊煮的木盆,无一不取自胡杨木。而手巧心慧的女人们则用胡杨木制成纺棰,尽管生活简陋,但总少不了一柄精心制作的木梳,以至于在所有的古墓穴中单凭发髻间的木梳和精心缀结的木扣,就能让人直接分辨出墓室中主人的性别。也许,这世上再没有哪一种树木能像胡杨悉数解肢为人类所利用。
不同于现代人的观念,在古人的心目中胡杨木既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种族成员死后的标志。在聚落中,胡杨林是人们生时的乐园,也是他们最终步入另一个世界里的圣地,他们带着生前使用的胡杨木生活器皿一同入殓,墓地上遍栽的木桩宛如一片胡杨林,下面堆垒着胡杨嵌合而成的木棺,或者几代,乃至数十代人聚集在一座巨大的公墓中,在胡杨木的怀抱中入土安寝。那些插立在墓地上的胡杨木,代表着无数的灵躯,而每一根胡杨木代表一个人生,标志一个人从生至死完整的过程。
人生幻灭,而胡杨木枯立不朽。倘若不是兀立在墓地中的胡杨木,那些墓地早已为风沙湮没,如果我们为古代人类遗存匮乏而深感缺憾,那么值得庆幸的是:实物不妄——有胡杨为证。生活在塔克拉玛干的古人以胡杨林为种族生息地,以胡杨林为建国的宅基地,而最终回归胡杨墓冢,试想,如果没有胡杨,塔克拉玛干会给我们遗留下些什么?
方今,无论是什么人,不管他带有什么样的职业兴趣,从最初的发现到最终的结论,都从沙海中散布的胡杨碎片感受人类文明遗留下的信息,正因为那些雕刻精美图饰的梁木和书写文字的木牍是以不朽的胡杨木制成,才让我们得以认识古代人类的智慧和文明。
胡杨是跨越风尘流年的载体,从凋谢的生命群中将沉重的历史轮毂拖到了20世纪,人类的文明记录在胡杨身上,胡杨超越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延续了人类的文明,只要想起带着斑斑创痕凌立在漠风中的胡杨就让人情累不已。一个聚落、一个种族依胡杨荣枯主宰它生死聚散,而一个人生前的财富和死后的奢侈都以胡杨木为标准,在一片绵贯千里的沙海中胡杨带来和送走的是历史的全部!
静静地坐在塔克拉玛干荒漠中痴想,我不知道如何排遣苍冥下人与胡杨悲喜交加的思绪,大自然中的胡杨沿河而下早于人类几百万年伫足沙海,在人类不懂得维护生态环境时已经得到胡杨几千年甚至更久远的恩泽。翻开近现代墨沉未干的记录看,塔里木盆地自然环境日趋恶化,除不可抗御的自然灾害外,胡杨的死都是与人类活动相关的。人的活动,愈来愈明显地比自然界带来的灾难更严重,甚至是毁灭性的。
毋庸讳言,爆炸性的人口增加及无度的开垦荒楚,使胡杨遭受到从未有过的乱砍滥伐之厄。今天的人类恐怕不止限于自身生存的需求,他们在超前地享用胡杨藉以生存的立锥之地,胡杨不会因人为造成的生存环境恶化而远徙他乡,倘有可能,所有的胡杨都会远徙到僻境深处,当我无奈地感悟至此,倒真心希望人们远离胡杨!
离开塔克拉玛干之后,梦中时常浮现胡杨的身影,我为这些树荣飘零、躯干上挂满胡杨泪的故友的处境喟叹再三,也为它们入我梦来欷歔不止。胡杨的传说还将继续下去,但故事里的胡杨身世或会为人日渐淡忘,至今我们仍不十分清楚胡杨在古人心目中的位置,我猜想,在那一座座坟茔上直立的胡杨木定然是古人祭祀膜拜的偶像,在这个泛滥偶像的年代里,还有谁会为胡杨留下偶像的位置呢?
我曾怀着无限向往的情志远赴塔克拉玛干考察,自从一见胡杨后,便再难以割断对它的思念。来年的春天,我将重涉沙海去探望亲手栽植的胡杨树,数年不见,它们的身高已经比及屋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