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虫子算一个什么东西?虫子有什么了不起?有谁能把虫子放在眼里?
可是,虫子在爬着,它在蠕动着、蹦跳着、缓缓飞行或快速移动着……虫子就是这样,它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它,欢迎它,它就出现了。它甚至连看也不看你一眼,自顾自地向着某个方向游移,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什么正当、合理的目的。
虫子爬得很庄严,很有一点绅士风度,它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最可怜、最让人轻视的生物,看样子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们缺乏起码的、应有的自我批判意识,它们自我感觉良好。)
特别是它们竟然毫未感觉到另一种伟大的存在正从一米八的高空威严地俯瞰着它们,是好奇的关怀也是可怕的威胁,它们丝毫没有感觉到,而且连看也没看一眼。自顾自地,它们爬着。
有什么好爬的?傻家伙!
两座隆起的丘陵之上,是两根巨大的通天柱,柱上是写字楼,写字楼之上,是个似圆非圆的储水罐,罐上有一对黑白相间的圆球在转动,投射下两束含义不明的光(这两束光的名称叫“眼光”,虫子当然不会晓得)。
虫子没有理会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它依然在爬,而且似乎比较匆忙,反正它不是去幽会就是去觅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好忙——这和我们人类大致没什么两样。也许在它心目中,俯察万类的巨物并不是什么生命,而只是一种风景,一座山峰之类的陪衬而已。此刻在世界上惟有它在活动。它并不觉得自己小,它正在地球上爬,正用它的小爪子和腹部紧紧拥抱着地球,地球在转动,它在爬行,有什么理由认为它渺小呢?
虫子们爬动的时候,那是姿态万方、各显其能的,看起来令人神往,有时候一不小心是可以使人着迷的。总的来看,虫子爬行的各种姿态比人丰富多彩得多了。
蚂蚁显得有点匆忙,但也经常有左顾右盼、犹豫彷徨的时候。它是一个坚定的种类,但也难免有“遇歧路而坐叹”,有团团旋转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刻。所以看看蚂蚁,对我们人类是有启示意义的。
金龟子会飞也会爬,它像一枚自己在地面上移动的小花伞。花伞上有黑斑点,底色深红。它爬得沉稳,似乎因为它会飞,所以爬得不慌不忙,有闲适派的风格,也难免有一丝炫耀的味道。当然,它是美的,像一枚精致漂亮的图钉。
“图钉”在爬,旁若无人。它的小花伞对它来说是太大了,遮住了全身,只露出碎了的小米粒那般大小的脑袋,还有几根细脚爪。这就使它显得有些“鼠目寸光”了,它看不了多远,只能看到眼前的尺寸之地。可是它仿佛一边爬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看那么远有什么意思?我很美丽是吧?——这就足够了。”
高耸于金龟子上空的俯察万类的那两道“眼光”,此时也不得不承认金龟子的自言自语是对的。尺寸有所长,万丈有所短,小小生物,何必强求都练就鹰隼的锐目呢?因为金龟子美丽,巨物的脚移开了,没有朝它背上踩下去,“眼光”想,让这枚精致的图钉移动吧,它多可爱。
实际上,在这人造的小花园不算太大的地面上,各式各样的小昆虫也不算少,也许它们把这误认为“自然”了。
灰色的小蚂蚱爬得慢,跳得快,它显得营养不良,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农村青少年。零星的灰蚂蚱不时从草丛里弹射出来,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固然是有一些“绝唱”或“最后的华尔兹”的意味了。它们已远不如其祖先那样强健雄劲、遮天蔽日了。
跳吧,蚂蚱。可怜的、孱弱的蹦跳族的后裔,如今如此孤零寡群……
那么扯着一根线从树枝上突然出现在人脸前的“吊死鬼”呢?它让人讨厌,复又令人哑然失笑。谁教给它这一套鬼把戏呢?这个家伙的怪模怪样的动作和表情,的确有一种滑稽可笑的样子,它是虫子里的小丑,恶作剧者,也是胆敢向庞然大物的人类挑衅的自不量力之徒。
但它是虫子,你能对它怎么样?捏死它,让人恶心;何况它滑稽,还是绕开些走吧——“吊死鬼”胜利了。
虫子们顽强地在这个世界上爬着,从不气馁,从不灰心;与人共处,与人相争。它们短暂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它们大部分是丑陋的,蠕动的,于人无益让人恶心的,如能灭绝之,似乎对于这个世界也并不见得少了什么;特别是苍蝇、蚊子、蟑螂之类,灭绝之,世界会显得清爽许多。
可是请问谁又能灭绝得了它们呢?
造物主既然造了它,就有它生存的理由,也有它爬动的位置和空间。可是,为什么庞大的、凶猛的、美丽的生物反而纷纷消失灭绝了呢?
答曰:因为大。
这时,“眼光”忽然从对虫子的怜悯转而生发出对自身的怜悯,是啊,人类不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么?人类之上,那双俯察芸芸众生的眼光又是谁的呢?在那双眼光里,人不是同样像一些蠕动的、爬行的、蹦跳的虫子么?无穷层次的生物组成的链一环扣一环,一物克一物,最后,最弱小的反而成了最强大的。恐龙只是体型大的虫子,老虎古人也称之为“大虫”,如此,把这些渺小的虫子们放大再放大,说不定,你就又会看到再现的恐龙了。
“缩龙成寸”,斯言信矣。
“眼光”这时也不再自觉为俯察万类的、主宰万物的超生物者了,他降低下来,开始以平等的心去认识、观察它们,他甚至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在虫子的世界里同样可以遨游。
“虫子,爬吧”,他低下身来温柔地这样轻轻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