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牛
一只刚出生的小牛独自玩耍跑丢了，呆呆地站在我面前，这只小牛长相可爱，乖，文静。它到我的膝盖骨那么高，一动不动，圆圆的牛眼愣愣地看我的眼睛。它央求我，请帮我找妈妈，好吗？
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左拐，它也左拐。地下冒出一小股泉水，围绕泉水的是一大片草甸子，踩上去软塌塌的，渗出水。我故意蹲在小溪边，不走了。我捧起一捧泉水，清凉凉，甜丝丝的。我喝水，小牛侧过头，灰扑扑的大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它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看个仔细。它也伸出小红舌头，舔了舔泉水，只舔了一下。把头摇得很欢，水珠子哗哗啦啦掉落，有两三颗水珠粘在唇毛上，水晶球一样好看，明亮。
就这样我俩边玩耍，边询问，到了天黑，我一连走进几户人家，都说他家没有丢牛。送不出去，它又跟我回到草地上，明天再继续找吧。它孤单地卧在门口，不叫也不哼哼，完全沉默着，眼睛直直盯着天空的星星看，星星一颗一颗亮亮地升起来，没一会儿，装满天空了，好像一地的花朵，突然都盛开了。
夜间我披了衣，拿着手电筒看它一次，它眼睛半睁半闭，头一点一点地打盹。没有完全睡着，又实在瞌睡。它期待着妈妈找到它，时刻保持警醒，不敢深睡。此刻，它的妈妈一定也没有睡觉，或者满山乱转，或者在谁家圈里，心思沉重，暗自伤神。丢了孩子就是拿刀子剜自己的心。
花牛犊
真奇怪，今早，它下了决心要反抗他的主人。那个翘着白胡子的老汉。
它只得到每天吃一次奶的权利。
它被关在木栅栏围成的牢狱里。瞪着玻璃球一样的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女主人，从它妈妈拱形饱满的腹部，挤出喷泉似的奶水。
嗞——嗞——嗞——它看着一条白色的直线，可劲地流到小圆桶里，嘴角挂着流涎。
一只乌鸦落在栅栏上。
乌鸦：傻小子，傻小子，那是你的食物。
它：我该怎么办？
乌鸦：要回来。要回来。
它：我试——试吧。
粉红色的霞光洒在草甸子上。它脖子系一圈红线绳，老汉牵住线绳，拽它进圈。
我坐在草地上看它和老汉较劲，比力气。它决意要反抗了。
你看老汉，拽住绳子，身体向后倾斜，使出浑身的力气，拽它进圈。它，梗着脖子，瞪着眼。它的身子向后倒，屁股朝下撅，形成一个三角形，屁股都快要着地了。它四个蹄子叉开，努着劲儿把身子撑住，朝后一步一步倒退。双方力气均衡，相持不下，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下，死死地赖着也不走。
老汉僵持着，踩在它拉的粪便上，像拖拉机快要熄火似的，气喘吁吁。
一看它就是个倔脾气。它身穿黄绒衣，额头和下颌分布着一两片白，是几片雪落在那里，大概永远也不会融化掉，增添了它的相貌的奇怪感。它反抗时，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气咻咻的。眼看战胜老汉希望不大，情急之中它呼救：“妈妈，妈妈——快来呀！帮帮我！”穿黑衣的妈妈紧跟在孩子后头，身子壮实如铁疙瘩，迈着大脚来回踱步，直哼哼，干着急。
它被老汉拽进独立的小牛圈——它心里的监狱。
它终于较不过劲，它的第一次反抗遭到打击，它并不甘心。
它将一张黄白的小脸，紧贴在栅栏上，从原木缝隙里可怜兮兮地看母牛妈妈，呜呜地哭。母牛舍不下孩子，围着栅栏打转转，瞅个空，将半边脸挤进栅栏里，伸出红舌头，舔一舔乳儿的额头，安慰它。一老一小，各自隔了栅栏相互张望，它恨不得跳出来，逃跑。母牛也被赶走了，一步一步远去了。
一只小鸟在天空聒噪着飞过，它呆呆地看天空，看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它的眼泪挂在眼角。
它：小鸟的羽毛真好看。
它：小鸟多自由啊，整天跟着妈妈，想到哪，就到哪。谁也关不住它的自由。
它：晚上我要和妈妈商量，下辈子当一只小鸟。要回我的奶水。我的自由。
偷奶的小牛犊
我们赶着牛群，翻两座山，到达一个开阔的草地，在那儿过夜。
有几头小牛犊老是边走边吃奶，一副贪吃的模样。有一只小牛犊趁母亲吃一口草的机会，从母亲的两条后腿间，挤进脑袋，含住奶头就吃。这一吃就不放开，眼见别的牛走远了，妈妈“哞”地朝同伴长叫，意思是等等我吧，可这边呢，又不忍心违背了孩子吃奶的心意，只好走走停停。小牛犊紧紧咬住奶头，趔趄着前行。一幅滑稽的吃奶图。
最好笑的是一只纯黑色小牦牛，总是偷吃黄牛妈妈的奶水。它在我脑海里，仿佛永远只有一幅定格的画面：瞅准一个正在喂奶的黄牛妈妈，眼睛盯着那边，低下头，横冲直撞，一头扎进黄牛腹下，从黄牛孩子的嘴里夺过奶头，拼命地吸吮。
说起来小牦牛有一个可怜的身世。它刚出生没几天，妈妈就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它的妈妈去了哪里。牧羊人见到它时，它正独自卧在羊肠小道上，饿得哞哞直叫，奄奄一息。牧羊人见它可怜，抱回它，我用奶嘴喂奶将它一天天养大了。
在小动物的眼里，谁给它喂奶，谁就是它妈妈。它认定了我，仿佛我是它妈妈，整天跟着我转悠，一步也不愿离开。我上山捡柴，它跟着上山。我到河边挑水，它也跟到河边。
那天，我下山进县城，小牦牛紧跟着一直送我过河，眼睁睁看我坐上摩托车，“呜”一声，在烟尘中消失了。我走了，小牛犊没有走，傻傻地站在路边，看着远处，昂着脖子哞哞叫唤。
天边只剩最后一丝晚霞，我坐大卡车回来了。老远，小牦牛四蹄腾空奔过来，围着我转来转去，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一整天站在河边不停地叫唤，它的嗓子哑了，喉咙里像卡了一块东西，叫起来吞吞吐吐的。
一岁时，它长大了，我停止给它喂奶，让它吃一点嫩草叶子，把它放进牛群里，跟着大家一块儿觅草。可能是对奶汁的留恋，也许看到同伴被自己的妈妈疼爱，心里嫉妒，总之，每天，当它看到一只小牛犊正在吃奶，便偷偷摸摸跑过去，一头扎进去，抢奶吃。牧羊人管这叫偷奶。
没有谁阻止它，因为它可怜的身世，人人都对它怀了一点同情。关于它偷奶，全当一个好玩的闹剧。天天观看，一模一样的画面，还是觉得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