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弹唱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听比拉力说,那次弹唱会共有四十名民间艺人参加选拔。比赛结束后,共选拔出了十名优秀选手,幸运的是,娜依名列其中,还有库丽曼。他们后来参加了8月份在阿勒泰举办的第十五届阿肯弹唱决赛。
后来的几年,我在库尔德宁草原上又欣赏过两次阿肯弹唱,这种朴素但又绝不是简单的活动蕴藏着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它让我坚信,如果真的想在草原上发现一些什么珍宝,就必须在草原上生活,并且和草原一起生活。
静与闹的辩证
2011年9月初的时候,我去草甸深处看望我的另一位牧民朋友努可别克。六年前的夏天,在经过林区的一片旺盛草甸时,我和他初次相遇,他热情地请我骑他的黑骏马,但又说好骑一次马游山收十块。随着我们谈话的增多,他知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而且里面就写到了库尔德宁,他显得十分兴奋。他说他读过中学,会看许多汉文书,问我可不可以拿书稿给他看看。后来我从摩托车的后箱里取出我这本《吉尔尕朗河两岸》的打印稿,给他翻到了《库尔德宁岁月》这一章,他果然认真地看起来。先是边看边默默地露出笑意,后来就发表意见了,说我写得还不够好,要写他们,他展开两道浓浓的眉毛,深陷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他们在库尔德宁生活、放羊,他们才是库尔德宁的主人。他酱黑的脸上随后又漾起了笑意。那次,我们这样交流过后,他就表示要免费带我骑马游山了。
这次见面应该是第三次了,我们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只是简单地握了一下手,阿斯萨拉姆!我用简单的哈萨克语向他问候,他也回应同样的问候。照样,他把他的马给我骑上了。在一个多钟头的上山路上,他和我谈到了目前他的家庭,他的收入,他说旺季的时候每天可以赚一百多元,就是这一百多元,解决了他两个小孩的读书费用和全家六口人的生计问题。类似努可别克这样的牧民库尔德宁里共有二十多位,这便足以说明游人的增减对于他们这些牧民的重要性。
努可别克跟我的愿望是截然不同的,我在书里渲染和追求的完全是一个“静”字,而他们希望看到的却是一个“闹”字。其实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有一天当我的书出版了,如果还有读者喜欢,那么来这里赶热闹的人群当中肯定包括因为阅读了我的书而来访的客人,而我所追求的所谓享受这里的幽静和休闲就会更加困难和遥远了。这让我再一次想起南方,毋庸否认,南方今日制造(我不想说建设)了众多的公园以及城市森林,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拥挤的公路以及稠密的人群,这样制造者们便意想不到地收获了噪音和垃圾。然而,在库尔德宁收获的却是美妙的音乐,至少到目前还是如此。
我所担忧的是,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加速到来,包括库尔德宁在内的自然保护区会不会收获噪音和垃圾?尽管可能会发生这种变化,但是今后我还是会常来库尔德宁的,作为库尔德宁河下游河吉尔尕朗河畔的居住者,我已经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样,把这里看成了我的精神归宿地,因而我所看到的库尔德宁也肯定不会是别人眼里的库尔德宁,我脑海里的库尔德宁也肯定不是表面的库尔德宁。我也明白,热闹是人们的希望,也是发展的必然,也许,对于我们热爱的地方,你不用太过担心因为吵闹而扫了你的兴。我当然希望我居住的家乡不至于成为一个噪音策源地,但倘若不可避免,我希望自己拥有一双穿透事物的心灵之眼,如此,我就能够不断地提升我面对自然的感知和欣赏能力。
十月,金红色
10月,天山那边的风高高地吹过来,棉絮一样的白云飘过六七十米高的云杉林带,停泊在积雪的山峰边缘。太阳也在静静地朗照着库尔德宁牧场蜜色的草地。在秋风里站立的人有一种被山谷烘托着仿佛要浮起来的感觉,耳边的风掩挡不住心中仿佛禅坐一样的静谧。一群大雁长鸣着飞过蓝天,飞过最高的那一排随风摇摆的高昂修长的云杉树梢。
阳光照得到的山坡上,先是一棵棵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金黄光泽的桦树,然后在一边又是一束一束火红火红的椿树,还有那些来不及褪尽绿色的杂树和一年四季也不会脱掉绿装的松杉,组成了一个黄、红、绿错杂相间的表演舞台,把整个山坡峡谷装饰得像一个遇上喜事的人心花怒放的内心世界。黄叶泛金,绿杉如玉,四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想要是有一个心情沮丧的人来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会在这些辉煌热烈的色彩映照下很快明朗起来的。在阳光照不到的山形凹陷的坡上,那些暗影明显有一些蓝紫的色彩,那些桦树的树干和枝条也有了蓝紫的色泽。而在光线几乎到不了的山坳里是一幅黑屏般的景象,几棵伸出暗影的桦树椭圆形的树冠上罩上了一层金粉色,离我更近些的地方还有一小片树干银白树冠金粉色的高低错落的桦树林,这片树林和远处暗影里伸出来的几个金粉色树冠组成了一个立体感异常强烈的表演舞台,而表演的丰富内容还隐藏在黑影里,观众们坐在台下鸦雀无声地观望着,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灿烂夺目的一幕突然上演。
库尔德宁河从墨绿的峡谷里绕着一个个弯弯潺潺地歌唱着流出来,沟壁两边也是金色的胡杨和桦树,还有绿色的灌木伸出碧绿的枝叶加进来点缀,增加了色彩的内容。沟壁再下来的岸边是干爽的沙滩,树影投射在浅紫的沙面上,隔一段距离就存留着横七竖八的干枯的树干。岸壁远些的台地上,是金红的红柳和染着些浅黄的野苹果树组成的图画,树丛下是蜜色的草地,晃动着三三两两的牛和马的影子。因为天气已经转凉,爱惜畜群的牧人已经将大规模的牲畜转场到了山下的秋牧场,也就是去了秋窝子。
在库尔德宁河上游的另一个河段,距离库尔德宁服务区大约有六公里,那里有一个呈S形的河谷,这又是另一番对比鲜明的景象。左岸是箭垛一般密密麻麻屹立着的云杉,站在高高的岸边朝对岸看,墨绿的影子下点缀着星星点灯般棵棵金色的桦树,右岸则是满山燃烧的金色红柳。
十多天后,从山上吹下一直刮到河谷上空的风明显地冰凉起来,不断地有金蝶红蝶从树上翩翩飘下,早晨蜜色的草地上总泊着一片一片厚厚的白霜,喀班巴依雪峰的雪线已经下降到接近林带,旁边矮一点的几座山峰也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各自头顶罩上了一块银色的头巾,那是第一场初雪来了。山口那条银白带子一般的公路上,进入河谷的人马和车辆也一天比一天稀少了。站在北面高坡上,可以看见一家一家的牧民正在撤下毡房的天窗架,慢慢地收起了毡房的门。牧民的又一次转场开始了,他们赶着自己的大小畜群,还有一两条耀武扬威跑前跑后的牧羊犬,又沿着初春里走过的路途走出去了。用不了多久,茫茫雪海就会又一次把他们已经走了大半生的路程完全覆盖。
十二月,厚雪淹没河谷
12月下旬的时候,我来到这个虽然已经雪压冰覆但却美丽得让人不敢过多睁开眼睛的河谷,因为激动而一直幻想着是否可以遇见一位像雪莲花一样的冰川天女。现在我更加相信独处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更加放开地幻想,尤其是在这样典型的仿佛梦幻一般的世界里,幻想是极其充满灵气的。我还想,在这个季节这个河谷里,假如能成就一种爱情将是多么的美妙,最初的相遇也许热情,相爱也许炙热,但我相信我们纯洁的爱情绝对不会像俗世一样会将冰雪融化。我相信这种白色清洁的能量,恶人到了这个河谷也会变得心地善良而安宁。
被厚雪淹没了大半生的还有河谷低地上的胡杨、榆树和岸边的灌木。灌木伏在岸边像一只巨大的北极熊,而胡杨和榆树披上银装的雾凇后就像没有了重量的丛丛白发,耀眼地竖起在河谷里。胡杨和榆树的白发映衬在暗黑的塔松旁边,这种鲜明的视觉冲击十分强烈,尤其是那些枝条比较蓬松的胡杨,它们的动漫形态就更加强烈,给人一种童话的氛围。云杉背后有一些空隙的山坡白雪皑皑,雪的深度不得而知。而河谷边的树枝白发下,偶尔走动着几个穿得厚厚的担着水桶的留守牧民妇女,甘甜的河水来自湍急的溪流。
翌年1月中旬的时候,河谷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了,我们往山里深处走去,脚边就是吉尔尕朗河的主要支流库尔德宁河,因为地势陡峭而难以结冰,眼下依然水流湍急,还是欢快地唱着那首永不变调的歌曲。水流湍急的河面上升腾起大约两米高的白色烟雾,烟雾与岸边的雾凇衔接,一路染白了河两岸落了叶和没有落叶的灌木丛。远远看去,像是谁煮沸了这河水,又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地热活跃的山谷。而在河床两边的冰凌则在证明着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那些透明的冰凌在阳光下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彩。让人惊奇的是偶尔看到在冰凌下面长出一片翠绿色,我一度以为是冬天和春天在这个河谷里和谐共处的结合点,心想什么植物竟然可以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下依然绽放着生命?好奇让我不惜冒险踩着岸边的冰坨去看个究竟,原来居然是一片约四五平方米大的鲜绿的苔藓,那绿色没有一点杂质,散发出妩媚柔美的绿光。我抑制不住好奇而伸手去触摸了它,没有温度,却富于生命的动感。绿色因为周围冰雪的白光映衬而晃动起来,让人感觉这绿色马上就会染绿这河水。这样的绿色一路上就看到六七处,缀在库尔德宁河冰凌林立的河床两边,交错分布,我们仿佛欣赏到了一支由银白和绿韵组成的春之交响曲。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远远近近的松柏上仿佛开满了银花,时不时有花瓣在空中飞舞,让我隐隐约约嗅到了花的香气。许多小鸟以为春天已经回来,在雪层上露出的去年的浆果和干草上啄食。攀坡而生的云杉树依然挺拔壁立,一个一个绿塔似的云杉塔尖上已经顶着些白雪,看上去非常像那些戴着雪白护理帽身着深绿护理服的护理员,这林区就是她们护理的对象。河谷里正刮起五六级的山风,林间偶尔飘起一阵雪雾,迷迷茫茫的雪雾笼罩了更深处的林区,护理员们在雪雾里晃动着,显得更加忙碌了。人皆喜欢吟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眼前的景象又像高山原野遭遇的一场漫漫云海。
许久以来,或者说自从我读了那位豪爽直率的革命家的诗句以来,一直想体味一回“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意境,但是在南方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全然一无所获。倒不是因为南方没有下雪,早年我所就读的大学就在桂林,那里也有一些年份的冬天下小雪。既然是小雪,那当然就没有雪压冰覆青松欲倾的气势。实际上,在南方是看不到真正的雪景的,就算有雪也是被人们捧热闹了的,也就没有这里冰封雪飘的岑寂。而正因为可以岑寂才能保持着这片雪地的清洁。所以,除了建议南方的朋友们想看真正的雪景要来这里外,我还想建议他们也来这里看看松树,因为南方甚至也看不到真正的松树。真正的松树,都是这些宝塔一样挺立着的穿着墨绿大衣外加雪白风衣的汉子。每年,它们都要寂寞地守候着天山腹地漫长的冬季,和少数坚强的山里人一起,度过库尔德宁河谷这段非凡的岁月。
2003年4月动笔于伊犁新源老马场
2011年8月定稿于伊犁新源老马场
2012年12月修改、二次定稿于伊犁新源老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