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明星稀，一队蒙古骑兵正全速前进，奔向鲁忽山口。马蹄声敲碎了疏林的寂静，将一只野兽从沉睡中惊醒，倏地窜到小溪对岸去了。骑兵过后，山谷恢复平静，又变得静悄悄了。哲别和他的向导跑在最前头。黄昏时离开成吉思汗的营帐后，他还没开口说过话。那个喀什噶尔向导，刚才在岔路口犹豫了片刻，因为一时不清楚应该走陡峭的近路好，还是走较为平坦的另一条路好。乞忒不花是成吉思汗的怯薛歹[1]，当着哲别的面，骂了向导一句。哲别明白乞忒不花和另一个怯薛歹都瞧不起他，甚至不甘心听命于他，但他没吭声。
登上不高的鲁忽山口，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夜色浓重，秋虫低鸣，哲别在颠簸不定的马背上打瞌睡。连续十天的长途跋涉，已使他精疲力竭。他是奉命由遥远的居庸关回到成吉思汗的大帐的，现在要连夜翻越阿勒坦山，赶往大山南面的布伦托海。
“你必须在明天上午赶上你的部队。”成吉思汗吩咐他，“那儿有两万骑兵等候你指挥他们，乞忒不花和阿勒忽是你的助手。”
哲别点点头，他现在才明白大汗的夏营地为何如此冷落。当他意识到他将率领大汗的卫兵部队出征哈剌契丹[2]时，便心情沉重，皱起眉头。因为他不喜欢那些骄横粗野的怯薛歹，他们大多是蒙古那颜[3]的子弟，除了成吉思汗，谁都瞧不起。他们中的每一个百夫长[4]，都有权指示哲别做这做那。但哲别没吭声，因为他不能违抗成吉思汗的命令。
“乞忒不花。”在汗帐里，成吉思汗对他的怯薛歹说，“你必须像服从我一样服从哲别。他有权处死任何一个不服从他的人，包括你。”
“是，大汗。”乞忒不花立刻答道。尽管在他看来，哲别仍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泰赤兀俘虏，而不是一位出色的骑兵将领，但他也明白，不能违抗成吉思汗。
“阿勒忽。”大汗叫他的另一个怯薛歹，“你也一样。”
“是，大汗。”
当时成吉思汗盘腿坐在暗红色的地毯上。他像一头沉静的雄狮，脸庞很宽，鼻子扁平，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端起盛满忽迷思[5]的木碗，朝哲别点了点头。哲别一边喝这种黑亮的马乳饮料，一边嚼酸奶酪。他心里明白，喝了这碗忽迷思，就得上路了。
如今谁也猜不透大汗心里在想什么。自花剌子模人杀了成吉思汗派往巴格达的一队商人后，大汗把进攻契丹[6]人的复仇事业，完全交给了木华黎，并按汉人的说法，封木华黎为国王，而他自己则冷静地待在土拉河畔的窝鲁朵一带，只是在夏天，才到阿勒坦山北部来消暑。尽管每一个蒙古人都明白，他们的大汗必定像打击契丹人一样打击花剌子模人，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新的军事行动，将何时开始。两年前，当成吉思汗确知他的商队遇害后，独自登上土拉河西岸的一个小土丘。他解下腰带，跪拜天神。他在那个长满牧草的土丘上不吃不喝，待了三天三夜。
哲别暗自猜想，成吉思汗命令他现在进攻哈剌契丹，是要拉开报复花剌子模人的序幕，但只派两万骑兵──尽管他们全是能征善战的怯薛部队──恐怕难以成事。哲别知道，花剌子模至少有四十万兵力，而位于蒙古高原与花剌子模之间的哈剌契丹，也有同样数量的军队。哲别还明白，眼下没有任何预备部队支持他。成吉思汗派往钦察草原的速不台，正在追击蔑儿乞王子忽都，虽在同一个方向，但离哈剌契丹很远，而蒙古人的主力部队，几乎全在居庸关以南攻打契丹人的各重要城镇，离此地更远。现在只有成吉思汗本人离哈剌契丹最近，可大汗身边只有微不足道的五百名怯薛。不过有一点哲别很清楚，那就是大汗为何连续两年来阿勒坦山消暑，因为从这地方出击哈剌契丹最便当。
哲别咬碎硬奶酪，慢慢嚼着。他长脸，淡眉毛，是个其貌不扬的大个子。不过作为斡难河草原上最优秀的神箭手，早在十多年前，他就赫赫有名。他的原名叫只豁阿歹，后来因为一箭射死成吉思汗的白嘴黄马，且成了俘虏后，勇于承认那一箭是他射的，成吉思汗很欣赏，给他改了名字，叫他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箭的意思。
当年蒙古人中的泰赤兀部落，与札木合结盟，一同进攻乞颜部落的头领成吉思汗──当年大汗以他的本名帖木真，为众部落所知──的军事行动完全失败，哲别在逃亡途中，被锁儿罕老人说服，一起来投成吉思汗。锁儿罕以前曾救过成吉思汗的命，因此随他一起来投成吉思汗的哲别，也受到客人般的欢迎。大汗问他们知不知道谁射杀了他的白嘴黄马时，哲别讲那是他干的；若非那匹黄马通人性，猛地昂起头，那支箭将无疑射穿成吉思汗的胸。尽管成吉思汗本人赞赏哲别的坦率与勇敢，但许多乞颜首领，仍瞧不起这个泰赤兀部落的神箭手。在他们看来，哲别始终是泰赤兀部落中的一个普通牧人，且泰赤兀人已被他们打败。有人信口雌黄地说哲别是他们的俘虏，是嫉妒哲别得到成吉思汗的宠幸。十多年来，哲别总是率领成吉思汗的先锋部队进攻敌人，这次也不例外。
“你只须为我做一件事。”成吉思汗在哲别正要走出汗帐时对他说，“尽快杀了古出鲁克。找到他，杀掉他！”
注释：
[1]怯薛歹：成吉思汗的卫队长。怯薛，即卫兵。
[2]哈剌契丹：我国史称西辽。由辽末贵族耶律大石西迁后，在天山以西、锡尔河以北创建的强大王国。
[3]那颜：古代北方游牧人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4]百夫长：军事长官，名义上管辖一百名士兵。
[5]忽迷思：亦称青锺，是一种特制的马乳饮料。
[6]契丹：蒙古人以此称金国。
2
十年前，乃蛮王子古出鲁克──亦称屈出律，在他的父亲太阳汗被成吉思汗打败，并死于纳忽山后，就仓皇逃亡，惶惶不可终日，哪里会想到未来将成为哈剌契丹汗王。当时他年轻，怕成吉思汗追上他，只带了一队乃蛮亲信，狼奔鼠窜越过喀什噶尔，逃到遥远的吐蕃[1]。当他明白已远离危险时，又变得趾高气扬，竟然向保护过他的吐蕃人发起进攻。可尽管他认为吐蕃人智力低下，武器粗劣，可仍像他父亲一样吃败仗，在吐蕃人的追击下，再次仓皇逃命。逃出吐蕃后，古出鲁克不得不再度流浪。当他历经艰辛，最终来到哈剌契丹的都城八剌沙衮时，已是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可怜得像个乞丐了。
当年哈剌契丹的老汗王耶律直鲁古，热情接待他。而老汗王对他表示怜悯，只因汗王的妻子和女儿都喜欢这个乃蛮王子。突然看到英俊帅气且能说会道的古出鲁克时，公主浑忽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相识后，只过了短短三天就结婚了。跟撒马尔罕的算端[2]乌思蛮相比，古出鲁克很幸运，因为前者为得到直鲁古汗的另一个女儿，恨不得连自己的国土随贡品一起奉送给哈剌契丹，可老汗王始终固执地拒绝他。在直鲁古汗看来，乌思蛮是他的帝国中一个被征服的臣民，而古出鲁克，却是来他的客人和朋友。
古出鲁克头一回走进屋舍俨然的八剌沙衮时，心里发虚，惶惶不安，不知道直鲁古汗会怎么处置他。尽管他的父亲太阳汗在世时，从未与哈剌契丹直接交战，可时常劫掠哈剌契丹的臣属国畏兀儿。因此，古出鲁克让他的一个亲信进王宫拜见汗王，他本人则扮作马夫，坐在王宫门口。
这时候，直鲁古的新婚妻子古儿别速王后，正巧从王宫中走出来。她看到相貌堂堂的古出鲁克时，觉得这个人不该做马夫，于是命令守卫王宫的士兵，将他放进去。直鲁古汗的大异密[3]对这位年轻汗妃很反感，认为她叫一个下贱的异族马夫进王宫，是羞辱他们的高贵与尊严。但这些老态龙钟的贵族，除了觉得委屈外，对新汗妃的任性一筹莫展。古出鲁克很快就察觉出这地方十分安全，便向直鲁古汗坦率承认他有欺骗行为。老汗王对古出鲁克毫无兴趣，可他的年轻的新婚妻子，以及跟他的妻子同样年轻的女儿，听了古出鲁克的表白，当即哈哈大笑。这两个女人都觉得古出鲁克聪明幽默，要汗王设宴请他吃饭。于是，古出鲁克就待在哈剌契丹不走了，且不久便当了直鲁古汗的侍从官，再度神气起来。
最初的几年中，身为驸马的古出鲁克周旋于老汗王和年轻汗妃之间如鱼得水。他的伶俐与他的活力并驾齐驱，使得八剌沙衮的贵族青年都对他敬佩不已。尽管他已随着他的妻子浑忽改信佛教了，但由于小时候接受过聂思脱里教[4]的洗礼与熏陶，有基督文化使他显得格外别致，与众不同，成了年轻人效仿的范儿。若说古出鲁克那时候就雄心勃勃，要篡夺哈剌契丹的汗位，说他卧薪尝胆，决心从成吉思汗手里夺回乃蛮国土，是抬举了他。因为他当时只喜欢做两件事，一是在大庭广众下与那些比他年轻的年轻人闲聊，二是在暗室中与古儿别速汗妃调情做爱。当然，他也喜欢他的妻子浑忽，因为她漂亮，但他更喜欢古儿别速，是因为这个年轻汗妃比浑忽更漂亮。
古出鲁克的幸运，完全得益于直鲁古汗所面临的灾难。当时花剌子模算端摩诃末已迅速崛起，不仅侵占了古耳、哥疾宁、呼罗珊和波斯伊剌克，且进军巴格达，矛头直指阿拉伯人的阿拔斯哈里发。风头强劲时，摩诃末觉得，若继续按他的父亲帖乞失与直鲁古签订的臣属条约，年年给哈剌契丹进贡的话，便是天大的笑话，所以他不仅把前来索取贡赋的哈剌契丹使臣投入阿姆河喂鱼吃，而且亲自领兵进攻同样臣属于哈剌契丹的不花剌和撒马尔罕。由于撒马尔罕的乌思蛮算端──他曾被人称为河中地区[5]众算端的算端──因向直鲁古的女儿求婚遭拒绝，便积极响应摩诃末，并主动交出撒马尔罕，由摩诃末把它当作进攻哈剌契丹的补给基地，而他本人，则前往花剌子模的都城，做摩诃末的新婚女婿。这时候，摩诃末算端得意洋洋，完全忘了他父亲生前对他的忠告。
当年他父亲对他说：“哈剌契丹人的那一边，有一支骁勇而凶残的民族，对我们来说，哈剌契丹是一座祖勒哈儿纳因[6]墙，把我们与他们隔开。若这堵墙被拆除，我们这里将无和平可言，任何人都不得高枕无忧。”
在帖乞失时代，哈剌契丹的那一边，其强盛者当数乃蛮汗国；如今已威名远扬的蒙古人，当时仍默默无闻呢。帖乞失算端说这番话，是害怕乃蛮人，还是害怕蒙古人，谁也不清楚。不过他直觉地意识到，东方的游牧民族将是他们的灾难，是有先见之明。可是，他的儿子摩诃末算端，竟决意征服哈剌契丹。当他得知乃蛮王子古出鲁克做了哈剌契丹人的驸马后，派密使去八剌沙衮，诱劝古出鲁克背叛他的岳父直鲁古汗。
注释：
[1]吐蕃：即我国西藏。
[2]算端：国王，君主，或地方首领。
[3]异密：指受封的大将或官员。
[4]聂思脱里教：基督教异端派别之一，由君士坦丁堡主教聂思脱里所创。聂思脱里本人曾被革职流放，他的追随者向东逃亡，在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传播此教。七世纪传入我国，被称为景教。
[5]河中地区：中亚地区的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广大地域。
[6]祖勒哈儿纳因：波斯语，即具有防御功能的长城。传说最早的祖勒哈儿纳因，为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所筑。
3
若说古出鲁克当初感激摩诃末算端与他暗中结盟，一同打败了直鲁古汗，并使他取而代之地当上了哈剌契丹的新汗王，那么他现在得知摩诃末已渡过锡尔河，将进军八剌沙衮，对这位花剌子模算端就怒不可遏了。不过仍像以前一样，他面临噩运时，除了愤怒，竟束手无策。尽管名义上哈剌契丹仍有数十万兵力，可古出鲁克明白自己无力调动这些军队；而且，现在几乎所有的臣属国，都已背叛他所掌握的哈剌契丹；不是投了成吉思汗，就是投了摩诃末算端。
老汗王直鲁古已死了四五年了，他是在极度忧伤中含恨死去的。当花剌子模算端摩诃末一举打败他的名将塔阳古时，古出鲁克自告奋勇，这个已熟知老汗王的脾性，且能随意支配老汗王的乃蛮王子说，他要到叶密立、海押立和别失八里去，召集他父亲的旧部，全力抵抗摩诃末算端。直鲁古汗欣赏年轻驸马的勇敢担当，可他万万没有料想，他的军队被摩诃末打得稀里花拉时，这个驸马居然率领一队乃蛮人进攻他本人。直鲁古汗不是在战场上被他的女婿抓住的，当时他已轻而易举地击退了古出鲁克的草率进攻，但有一天，这个老汗王在他的猎场上，意外被古出鲁克偷袭擒获。为了活命，老汗王向他的女婿古出鲁克屈服称臣，可古出鲁克不答应，仍旧称他为岳父大人，表面上格外尊敬他。两年后，直鲁古汗忧伤而死，于是这个由他的祖先耶律大石创建立的帝国，最终落到了乃蛮王子古出鲁克的手里。
摩诃末算端在暗底里与古出鲁克签订过共同进攻哈剌契丹的条约，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哈剌契丹的部分国土，所以这个花剌子模算端，忍了好几年，才起兵进攻古出鲁克的哈剌契丹，要一举拿下它。
此时此刻，古出鲁克正和他的爱妃秃儿迷在直鲁古汗的猎场上打猎。如果说，直鲁古汗在摩诃末算端进攻他的国家时，仍兴致勃勃地骑马打猎，是出于盲目乐观，那么古出鲁克来猎场，则是乐而忘忧。
“我们怎么办？”皮肤雪嫩的秃儿迷漫不经心地问他。这个不满二十岁的漂亮女人，是一个异密的女儿。她在直鲁古汗退位前，正准备嫁给比她大五十岁的老汗王做汗妃。而她幸运的是，古出鲁克做了哈剌契丹的新汗王后，仍要她做汗妃，做新汗王的汗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