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走威布拉克这条路来喀什噶尔时，玉素甫老人忍受了种种艰难困苦。他像蒙古人一样，喝生马血，咬硬奶酪；现在一闻到那种血腥味就想呕。刮大风的那天，他的帽子被吹到石崖陡立的深谷中，因此不得不光着脑袋在山洞里躲风。四天前，越过必达尔山口后，蒙古人兵分两路；一队人走商人常走的那条大路，经乌什来喀什噶尔；另一队走威布拉克。走威布拉克最早到达喀什噶尔的蒙古骑兵，不足三百人。一想起那些掉队的骑兵，玉素甫心里就难受，因为他明白那些人很难活着走出那片山地。
此刻这位老向导正待在合迪儿汗的宫廷中，等候这位新汗王起床后来见他。在外地流浪了六七年，老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不过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他引蒙古人追击古出鲁克是好事还是坏事。除了赶走古出鲁克外，成吉思汗没向他许过任何有利于喀什噶尔人的诺言，哲别对此也绝口不提。老人再次看了看那个身材矮小但神情严肃的蒙古百夫长，不清楚合迪儿汗见了这个蒙古人有什么想法。
这间只点着一盏油灯的石砌大厅空荡荡的。除了大厅正中搁着几个当坐凳用的石墩外，没有一样摆设。老人围着石凳走了一圈，他在考虑如果合迪儿汗不出来，他该怎么办。
天亮了，一群麻雀在大厅外面的白杨树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当合迪儿汗终于由一道侧门走进大厅时，老人已坐在石凳上打了个盹。
“他是蒙古人？”合迪儿汗扬起下巴问，他的长胡须看上去很威严。
“是的，他是蒙古人。”玉素甫老人说。
“他来干什么？”合迪儿汗仍绷着脸问。
“哲别那颜派他来这里跟你商量，请你把蒙古人的敌人古出鲁克，交给他带回去。”
“你认为蒙古人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哲别那颜说，他是奉成吉思汗的命令，前来追捕古出鲁克，希望你帮助他。”
“现在他在哪里？”
“就在郊外的喀剌穆村。”
“这不可能。”
“你可以立刻派人去喀剌穆村证实这件事。”
“是你把他带来的？”
“是的。”
“为什么？”
“要抓住古出鲁克。”
“你觉得你把蒙古人带到你的家乡来，是一桩光彩的事？”
老人沉默不语，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孔，正露出痛苦不安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叫我合迪儿汗？”
老人仍不吭声，他明白他心目中的喀什噶尔汗王，是另一个人。
“你认为，一个铁匠的儿子不该做汗王？”合迪儿汗咄咄逼问。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老人说，“不管谁做喀什噶尔的新汗王，只要能惩处古出鲁克，而不是保护他……”
“你不该老气横秋地责备我。”合迪儿汗打断老人的话，“我知道你跟我父亲是好朋友，可在我面前，你不能倚老卖老。”
“如果你能替喀什噶尔人做一件好事，喀什噶尔人会真心感激你。”
“那么蒙古人呢？”
“他们也会感激你。”
合迪儿汗哈哈大笑起来。“老实说，我乐意得到这种荣幸，可古出鲁克不在我这里。”
“你是说，他没来喀什噶尔？”
“不。”合迪儿汗说，“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让他待在一个小院子里别出去，可他偷偷跑了，不见了。”
玉素甫老人转过身子，对那个穿黑衣服的蒙古百夫长说了两句蒙古话，那人只冷漠地点点头。他始终直挺挺地站在石凳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得知驻扎在喀剌穆村的蒙古骑兵不足三百人时，合迪儿汗准备集结五千人马，一口吃掉这股异族部队。可是就在这时，从乌什方向传来了新消息。探马报告说，另有五千蒙古人正马不停蹄地朝喀什噶尔赶来。当合迪儿汗得知伊塞克湖边还有两万蒙古军队后，这才完全放弃了攻打蒙古人的念头。哲别已向他保证，蒙古人将维护他的汗王地位，并保证尊重喀什噶尔的伊斯兰教。可尽管如此，兵临城下仍使合迪儿汗坐卧不安，于是他率领五千士兵退守到喀什噶尔南面的扬格萨尔堡垒中。
12
带着五十余名乃蛮卫兵的古出鲁克，正行走在绵延不断的阿赖岭中。沿着宽阔的布满卵石的山谷往西走，越走越窄了。本来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和松林，可现在除了两道陡峭的石壁和石壁上方的蓝天，什么也看不见。马匹绕过一堆堆巨石，艰难地走向狭谷尽头。昨日所走的地方能见到沙葱和芨芨草，甚至能见到可喝上一口水的小泉眼，可这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我觉得方向不对头。”卫队长阿里说。他和他的古出鲁克汗走在最前面。
“我们在朝西走。”古出鲁克说，“这条路通往乌鲁克恰提山口，撒马尔罕商人曾跟我说起过这一带的地形。”
“可我敢肯定我们在朝东走。”阿里说，“不然我们右侧的石壁上应该有太阳光，可现在正相反，太阳照在左侧的石壁上。”
“走出这道山谷再说。”
这时的古出鲁克已垂头丧气，一点精神也没了。其实他早就明白，他和他的卫队一直在大山中打转转，甚至明白他这回必死无疑，可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盲目往前走。走出一道山谷，进入另一道山谷，走不出去。三天前，那个自称撒里桓的向导竟偷偷跑掉了。当时他们在一片矮树林中宿营，没想到天亮后就找不见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了。阿里要处死守夜的卫兵，古出鲁克摇摇头，说算了，我们没向导也能翻过阿赖岭。
因吃不到草料，喝不到水，马匹已疲惫不堪，走不动了，因此逃亡的队伍，在这条干燥多石的山谷中越拉越长。有些卫兵不得不杀死累倒的坐骑，喝马血解渴。走着走着，不料这道山谷竟越走越宽了，两边的山岭也越来越矮了。这时候，跟随在古出鲁克身边的卫兵已寥寥无几。
前面有一座浅湖，那湖水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的白光。湖那边有一顶白色的帐篷，那帐篷上方正炊烟袅袅。
“哈哈，我们死不了啦。”古出鲁克得意地对他的卫队长说，“你看湖那边有水有草，还有放羊人的冬窝子呢。”
“那边有个人。”阿里提醒他。
“那是一个牧羊人，你没看见他跟前有绵羊吗？”
“能喝到奶子就好了。”
“应该没问题。”
古出鲁克和他的卫队长最先来到那个牧羊人跟前，他俩闻到了帐篷那边飘过来的羊奶味。
“你好，我的朋友。”古出鲁克下了马，跟那个手里拿着羊骨头的老牧人打招呼。
“你好。”
“我们是撒马尔罕商人。”古出鲁克解释道，“我们的向导跑了，我们迷路了。”
“真主保佑你们。”老牧人恭谦地点点头。
“正是真主让你在这里等候我们的。”
“你有奶子吗？我们渴坏了。”阿里靠着他的坐骑，精疲力竭，几乎要晕倒了。
老牧人朝阿里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另一些正从湖边蹒跚走来的乃蛮士兵，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们都不行了。”古出鲁克说，“有些人已倒在山谷里，出不来了。”
老牧人点点头。
“我们过乌鲁克恰提山口时有五十多个人，现在只剩这几个了。”古出鲁克诅咒道，“这要怪那个向导，该死的撒里桓。”
“山上的那些人，是不是跟你们一起的？”老牧人指了指湖对面的石头山，问古出鲁克。
看到小山那边有队人马，古出鲁克大吃一惊。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老牧人说，“你们走出山谷前，那些人就在那儿了。看，他们过来了。”
13
那个给古出鲁克当过向导的喀什噶尔老头撒里桓，确认这是古出鲁克后，哲别便立刻命令他的蒙古士兵，割下古出鲁克的头，将它塞入皮袋内。他刚才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跪在他脚下求他饶命的古出鲁克，没说一句话。
“这个人肯定是古出鲁克。”玉素甫老人也这么说，“他杀阿老丁伊玛木的时候，我就在跟前。”
“你没事了。”哲别朝老人笑道。
“谢谢你。也谢成吉思汗。”
“我们从原路回去，不用你带路了。”
“我还行。”
“有件事要你帮个忙。”哲别对老人说，“你回去后，去找合迪儿汗。你跟他说，他必须马上派使者到成吉思汗那儿去，向成吉思汗表示敬意，否则他和他的喀什噶尔，都不得安宁。”
“他服从成吉思汗呢？”
“可以继续做汗王。”
回到喀什噶尔后，哲别和他的骑兵带着古出鲁克的脑袋，走大路回伊塞克湖。分手时，玉素甫老人送给他一件小礼物，那是一顶簇新的小花帽。他点点头，收下了。后来，当他派人将古出鲁克的脑袋送交成吉思汗时，也给这位大汗送去了一份礼物，那是一千匹白嘴黄马。成吉思汗命令他撤回海押立过冬，于是他和他的部队，离开了那座深绿色的高山湖泊。第二年春天，成吉思汗亲自率领蒙古军队西征花剌子模，指挥他的先锋部队的将领，仍是这个哲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