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赤明白他父亲对他不满，是从那次围攻花剌子模都城开始的。不过父亲只以为久久围攻那个都城却毫无进展的原因，是他与二弟察合台彼此反感相互拆台所致，其实，那时候他就讨厌打仗了。他讨厌征战，讨厌冲杀，讨厌流血，更讨厌听到刀剑相撞的金属声。他的父亲与三个弟弟一同追击花剌子模的新算端[5]扎兰丁，以致这个年轻人纵身跳入印度河时，他借口整编部队，停在阿姆河北岸按兵不动。后来，他父亲命令他率领两万骑兵前往钦察草原，征服那里的钦察人和斡罗思人；在此之前，哲别和速不台曾闪电般地扫荡过那个地方。他从未拒绝过父亲的命令，也从未违背过父亲的意志，但他率军退回到他父亲封给他的领地，即这个布伦托海地区，又按兵不动了。他派使者给他父亲送去猎物，说春天马匹太瘦，不能远征。可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甚至连眼下这牛肥马壮的秋天也将过去了，术赤仍按兵不动。他的固执性格，使他心情压抑，终日闷闷不乐。他虽然预感到自己将面临不可逃脱的惩罚，却希望父亲最终能理解他并原谅他，甚至解除他的军事责任，由他过自己的平静生活去。实际上，他未能出征的另一个原因，却是真实的，那就是他得了可怕的肝病。没人知道他这种因闷闷不乐而喝酒所导致的肝病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怎样医治它，其病情便越发严重了。他父亲原本相信他病了，可现在却认为他在说谎，玩忽职守。
那个该死的忙忽惕人，术赤一想起那家伙，就气得咬牙切齿。他路过这里没来见我，可他却对我父亲说我很健康，说我天于进山打猎，日日寻欢作乐。他要讨好一个能给他好处的汗王，竟大胆诬告汗王本人的长子。听了那家伙的鬼话，父亲顿时火冒三丈，竟亲自率领十万大军，自哈剌和林来抓他，拖雷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
事到如今，术赤才意识到他的父亲，这个所向无敌的蒙古汗王，宁可杀死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汗王的尊严和权威，受到丝毫损害。父亲的大军已抵达阿勒坦山北麓，与此地只一山之隔了。
在太阳底下，术赤的脸依然蜡黄蜡黄的，了无生气。他坐在湖边，如此沉默地思考，不是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希望自己能顺其自然，从容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发觉越反感父亲时，反而越尊重这位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干起，一直干到如今已成为震惊世界的大汗王所应得的荣誉。若认为父亲只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暴君，那也失之偏颇。他聪明，勇敢，其一生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把当时已四分五裂的蒙古人组织起来，杀向蔑儿乞人，杀向塔塔儿人，杀向契丹[6]人，给无数冤死在这些异族手中的蒙古先辈报仇雪恨。术赤知道他祖父也速该是被塔塔儿人毒死的，而在此之前的蒙古汗王俺巴孩，则被塔塔儿人送给契丹国王阿勒坛汗，被阿勒坛汗钉死在木驴上。在当时，即便是蒙古人中与他们乞颜部落最亲近的泰赤兀人，也曾抓住父亲要处死他。术赤曾亲眼看到，父亲在说起晃豁坛老人察剌合被泰赤兀人投枪刺死的悲惨情形时，眼睛红起来，要流眼泪了；察剌合老人遇害时，父亲才九岁。
对普通人而言，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便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何况你的父亲是一位说一不二且名声显赫的大汗。这时候，次子拔都一个人从营帐那边走过来。他身上的马刀碰着他的高腰皮靴，发出橐橐橐的响声。术赤一听到这种声音就皱起眉头，觉得不舒服。
“你好，爸爸。”年轻人额头光亮，满脸血色。
“今天没去打猎？”父亲问他。
“没出去。”
“你母亲在做什么？”
“织挂毯。”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父亲问。
“现在已是晚秋季节了，再不出征的话，冬天就要来了。”年轻人说。
“是的。”
“爸爸，如果你也不能带兵打仗了，实际上你也确实不能出征了，那么你应该及早建议祖父派一个首领来，让别人领我们去钦察草原。”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昨天夜里来的那个使者，是谁派来的？”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不是谁的使者。”
拔都点了点头，扯出另一个话题，不讲这件事了。他得知那个陌生人昨晚跟父亲说了一会儿话，便连夜走了，就猜想有重要事情发生。不过他明白父亲心存顾虑，不肯把实情告诉他。
成吉思汗的十万大军，在阿勒坦山北麓的山前地带，已驻扎了五天之久。他的那颜和士兵，都认为他将在冬季前亲自出征钦察草原，以完成他的长子术赤因生病而拖延至今的作战计划，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明白，部队为什么走到阿勒坦山便停下不走了。虽说眼下正是黄羊肥壮的金秋时节，可成吉思汗命令他的部队肃穆以待，任何人都不许离开营帐打猎去。
这几天，这位一辈子都与打猎和战争结下不解之缘的大汗，一听到“打猎”这个字眼就恼火。他正要率领部队从阿勒坦山东部越过森林地带进攻他的长子术赤时，突然犹豫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出征后，突然怀疑自己是否因心血来潮而轻举妄动。他向来是相信幼子拖雷的。在他的四个儿子中，只把这个儿子叫那可儿[7]。但此刻，他依旧认为拖雷替术赤说好话，是他们两个的兄弟情谊深厚。
北坡山谷中的塔松，正呈现一片片阴郁的墨绿。谷底的小溪，正绕过一块块巨石，静静地往东流淌。在松林边缘，一队神情肃穆的卫兵正持戟站立，眼睛看着密密的林子，如雕像般沉默。
已是黄昏时分，但大汗与他的幼子拖雷，仍在密林中散步。
“你是说……”老汗王顿了顿，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即使在阴暗的松林，他的双眼也炯炯有神，像黑夜中的狼眼睛。他脸上的皮肤，因年老而松弛，嘴边留着稀疏的黄胡须。他见拖雷不吭声，便接着说下去。“你是说，术赤没骗我？”
拖雷点了点头，他明白父亲此刻主动提起这件事，是有后悔之意。不过他也明白，这时候说话要格外谨慎，不能刺痛父亲的自尊心。这位身材高大，但面上斯文的蒙古王子，知道怎样跟父亲谈这件事。
“我觉得，那个忙忽惕人有点信口开河。”他对他父亲说，“那人偷过察合台的马，察合台要处死他。而结果呢？他就凭着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使自己死里逃生，最终还当了察合台的饲马官。”
“你是说，他编谎骗了我？”
拖雷又点了点头。
“你要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敢骗我。”老汗王说，“那个忙忽惕人讲，他亲眼看见术赤在山上打猎，又讲术赤红光满面，仍像从前那样，一顿吃一只羊。”
“术赤从没一顿吃一只羊。”
老汗王脸色大变，眼睛里冒出凶狠的目光。“那个混账东西！”他掉转身子往回走，决定回到营帐后，立刻处死那个敢骗他的忙忽惕人。
“术赤确实不喜欢打仗。”拖雷说，“但他不会跟你作对，更不会反叛你。术赤是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样聪明，不会做蠢事。”
“他应该是我的儿子。”
父子两个边走边说，走出松林后，突然看到术赤的儿子，那个年轻帅气的拔都，正站在小溪边看着溪水发呆。老汗王的腿有点跛，却快步流星般走过去。
拔都听到卫兵走动的声音后，才转过脸。他看到祖父已走到他的跟前，其神情异常，仿佛有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来了？”老汗王问这个孙子。
“我父亲死了。”年轻人脸色平静，从容报来这个噩耗。
“他是怎么死的？”
“昨晚他旧病复发，肝疼得厉害，给疼死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老汗王问。
“一支撒马尔罕商队越过阿勒坦山到布伦托海时，对我们说你在这里。我问我父亲，要不要来这里看你，他叫我来。他躺在炕上，脸上出虚汗，骑不了马，他自己来不了。我动身后不久，他的那可儿阿鲁忽来追我，跟我讲我父亲已经去世。”
“走吧，拔都，我们一起走。”老汗王走向他的坐骑。
拔都一见到祖父，心中的悲伤就顿时消减。他看到这个老汗王在得知长子去世的噩耗时，如何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情绪。他可从没怀疑他父亲不是老汗王的儿子。
成吉思汗一语不发，骑马走在前头。既然术赤是因病去世，那么除了立刻处死那个忙忽惕人，他什么也不想。
拖雷与拔都并驾骑行，卫队跟在后面。拖雷问年轻人一个问题：“阿鲁忽能追上你，说明你还没走远？”
“是的。”年轻人答道。
“你父亲脸色难看，对不对？”
“他疼得面孔发紫。”
“紫红色？”
“对，是紫红色。”
“什么紫红色？”老汗王回身问。
“我父亲疼得面孔发紫。”拔都答道。
“怎么会这样呢？”老汗王疑惑不解。
拖雷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术赤是吃了白药草自杀身亡的。术赤给他看过那种药草，那是术赤远征吉利吉思带回来的。后来，拖雷遇见一个吉利吉思人的时候，曾问过白药草是怎么回事。那个吉利吉思人说，在他们那里，老人到年老体衰时，便独自走入深林，吃下这种药草，自我了断，不给后人添麻烦。那人说，吃了这种草全身发紫，蛮吓人的。
“假如我没派信使去术赤那儿，术赤不会死。”想到这里，拖雷打了个冷颤。此时此刻，他后悔不该派信使去。原以为父亲对术赤已恨之入骨，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其实并非如此。术赤是我害死的，拖雷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因而内心格外痛苦。
成吉思汗一回到营帐，就责令他的次子察合台交出那个忙忽惕人，可察合台却把那人放走了。那家伙连夜逃往哈剌和林，然后越过不儿罕山，横穿斡难河草原，最后逃入蒙可山的密林深处。两年后，当他庆幸自己已成功逃脱成吉思汗的追捕时，却被拖雷的一个那可儿，杀死在高丽国[8]都城开京的街头。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惨遭杀害，更没有人知道刺杀他的凶手是谁。
术赤死后的第二年，成吉思汗也死了。其后，成吉思汗的第三个儿子窝阔台，继承了全蒙古人的汗位，而术赤的第二个儿子拔都，因他的兄长斡儿答自愿将继承权让给他，也成了领导术赤家族并统辖其领地的蒙古汗王。再其后，大汗王窝阔台命令拔都与汗王本人的长子贵由一道，出征辽阔的钦察草原。尽管拔都与贵由常意见不合，但他俩仍忠实地实现了其祖父成吉思汗的遗愿，最终打败了钦察人和斡罗思人，甚至打进了波兰人和匈牙利人的国土中。后来，拔都一直待在钦察草原，直到老死。这位令欧洲人心惊胆颤的蒙古汗王，竟然在他父亲术赤不肯前往的钦察草原上，建立了一个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帝国，这是他父亲生前始料不及的一桩史实。
注释：
[1]那颜：古代北方游牧人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2]术赤：古蒙古语，意指生在路途中的孩子。
[3]乞颜：指蒙古人中的成吉思汗家族。
[4]斡罗思：即古俄罗斯。
[5]算端：国王，君主，或地方领主。
[6]契丹：蒙古人以此称金国。
[7]那可儿：伙伴。
[8]高丽国：即古朝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