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荣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很少和王赤脚说话，路上碰面的时候，彼此都会绕开走。他后来落到这步田地，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而命运在锣山这个地方，原来是不显现的。它潜藏在暗处，不易觉察。现在它却跳了出来，显得比锣山还要高，还要分明，像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任性、横蛮、听不进人话。谁都无法回避它，谁都有可能被它捏在手里，被它玩弄得稀巴烂。
刘世荣是大队的基干民兵，但他不想去押解、捆绑那些“黑五类”，李金泉便命令他负责在生产队巡逻，保护集体的革命果实。
秦秀莲和她娘自从被批斗后，自留地就荒芜了。她们现在工分很少，要填饱肚子，全靠自留地里那点出产，他也没有多想，就帮她们偷偷把地种上了。现在人人见了她们，都避之不及。秦秀莲和她娘开始不知道是谁还有这么好的一颗心。娘儿俩私下里猜了半天，终于知道是他。有一次，秦秀莲和他在路上碰到，看看四处无人，就说，世荣哥，多谢你了！怕连累他，说完就走了。
没啥。他说完，看着她的背影，安慰道，莲妹子，苦日子总有头的。听他那样说，她的泪水就唰地涌了出来。
他一直陪她到鸡叫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说，莲妹子，李会计安排我陪你去找你娘和王叔，你稍稍休息一下，我回去准备准备，然后就出发。他回到家里，做了红苕米饭，自己把红苕吃了，然后把米饭捏成三个饭团，又背了几斤米，把门锁上，来到她家。他把饭团递到她手上，说，快趁热吃了吧，我们这就上路。
天光已收走了满地的月色，东方的曙色开始出现了。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到处都是鸡鸣狗吠之声。她走在他前面，他们的裤腿和鞋子都被秋露打湿了。他们都没有说话，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过了几水场，天才大亮。他们开始沿着河岸寻找。看到那座石桥，秦秀莲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世荣不会说劝人的话，只会陪她落泪。秦秀莲见他这样，反过来劝他不要哭了。
洪水的水位已经退去了很多，被洪水冲刷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伤疤一样的痕迹。山体的颜色已变得深沉，河两岸的秋色被大雨冲刷后，显得很新，枫树像一支支火把，在山腰、山顶燃烧着，山沟里的水已经瘦了，像白练一样从山腰处垂挂下来。
由于秦秀莲多次被批斗过，全乡有好多人都认识她。他们也都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有人便劝慰她几句，并且告诉她，说他们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有人看见过那两个可怜人的遗体，让他们继续到下游去找。他们饿了就找户熟悉的人家把米称给他们搭伙，晚上也是在熟悉的人家借宿。他们一直沿着河岸找了三天，一直找到了河口，也没有找到亡者的影子。秦秀莲在河口处跪下了。她说，世荣哥，我们不找他们了，可能河水把他们带到了更远的地方，要么就是在哪个河湾处，被河水带来的泥沙掩埋了。总之，这几水成了他们的坟。我觉得挺好的。我给他们磕三个头就回去。她说完，就跪下了。
刘世荣也跟着磕了三个头。他第三个头磕完，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秦秀莲趴在那里不动了，她伤心欲绝，没有撑住，昏迷过去了。刘世荣一下扑过去，把她抱起来，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沾上了秋天的泥土和草屑。
刘世荣看着秦秀莲那个样子，心痛得像刀割一样。他用桐木叶接了泉水喂她水喝，然后又把她的脸洗干净，把她头发上的草屑小心地捻下来。他的泪水不知道是多久流出来的，有一颗落在了她的脸上。这颗泪水像是唤醒了她。她的眼睛没有睁开，身体也没有动，只有泪水从她的眼角默默地流了出来，流进了她耳边的头发里。
看到她醒过来，刘世荣很高兴，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把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说，你醒过来了就好，你不要哭了，苦日子会过去的。他一边说，一边替她抹泪。没想她的泪水越抹越多，像泉水一样，怎么也流不完。
刘世荣见她这样，他的心又痛起来。伤心和劳累使秦秀莲的身体有些虚弱，刘世荣说，莲妹子，你如果认我这个哥哥，就让我背你一程吧。
哎……秦秀莲轻声答应了。
刘世荣咧嘴笑了，把宽厚的脊背转向她，然后把她背了起来。
她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刘世荣一回来，李金泉就找到了他，真的把一瓶酒塞给了他。
刘世荣一把把酒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喉咙抽搐了一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老弟真给搞了一瓶啊！
李金泉还给了他用一小块报纸包好的腊肉，说，这是下酒菜。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但我原来说的是让你出去三天，可你们总共出去了六天，上头的人还以为你和秦秀莲一起逃跑了呢？他们可能要找你的麻烦，你是我放出去的，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
哪能让你承担呢，你把这事都推到我身上，我光棍一个，没啥可怕的。
那就多谢你了，老哥。李金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背着枪，大踏步走了过了两天，生产队长周宝金找到刘世荣说，上头认为你不再适合做民兵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不合适我就不做了，有啥了不起的！他一点也不在乎。
上头就没有允许秦秀莲去找她娘的尸体。我听说是李金泉让你去跟踪秦秀莲的嘛，你有啥责任呢？你为啥要为他背这个黑锅呢？他李金泉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权利命令你陪她去？事后，上头追查下来，他说他不知道，说是你自己决定要跟着秦秀莲去的。
乡里乡亲的，我就是帮她这个忙又咋啦？是我自己想帮秦秀莲这个忙的。
周宝金见他这个样子，急得直搓手，一跺脚，说，刘世荣啊刘世荣，你多久才能有点脑子呢！你看你被人家耍了，自己还在这里乐呢。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刘世荣看着他的背影，咧着嘴笑了笑，转过身，到屋里那个缺了口的空米缸里，摸出李金泉送给他的酒，深深地嘬了一口，然后很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金泉不久就接替周宝金，当上了生产队队长。而刘世荣因为“思想觉悟”问题，进了好几次学习班。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他不怕干任何粗重肮脏的活，但他怕写交待材料，他是个只想酒不想事的人，他从来都是倒头就睡的，但那些天他却失眠了，他老是梦魇，老是梦见那些文字变成各种小虫子啃噬他的脑袋。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说是李金泉派他去的。
有一天，李金泉来到秦秀莲家里。他把那把半自动步枪小心地靠在土墙上。望了望天空，叹息了一声，说，你看这天真好看……
他的话使秦秀莲感到很突然。她像是从一个很沉的梦里被惊醒了，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这天空真好看。
秦秀莲就往天上望了望，说，是啊，你看那朵云，被染红了，像一朵莲花，那是我娘……
旁边那朵像马的云，就该是王伯伯了，不知道晓军看见没有，哎，他就是看见了，又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秦秀莲，你……你没事吧？你还在想着那个反革命啊？李金泉见她这样，满怀醋意地说。但他还是强忍着心里的不满，缓和了语气，说，那天，真是对不住啊，我没有把你娘看住，还有王恒升……谁也想不到他也会走那条路……
秦秀莲却只是笑了一下。她的泪水早已淌干了。
我听说王晓军和你分手后，就准备让我娘来提亲，没想还没来得及，你们就挨斗了。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要娶你。
你要娶一个反革命？
你只是受牵连了。
你不要说这些话，如果这些话被别人听去，你也要遭罪的，到时候，就不是你背着枪看管别人，而是别人背着枪看管你了。
我不怕！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我每次看到你被批斗、被作践，心里都像猫抓一样难受。
秦秀莲听了他的话，身子摇晃了一下。你不必这样……我……我心里只有晓军。
你可以把他装在心里。但他犯的是弥天大罪……他怕她伤心，不想再往下说。他把枪拿起来，挎到右肩上，接着说，我晓得你牵挂着晓军，但这里是几水，我们首先要活命。我们这里的人，一代代就是为活命而活着的。那些古戏里的事情，一辈子也会看上一两回，但看看就行了。它不可能发生在锣山这个山旮旯里，也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听了他的话，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现在还重孝在身，你不要说了。她在堂屋里跪了下去，接着说，李金泉，我跪的前面就是我娘的牌位，我娘的灵魂现在肯定就在这屋里，我这话也是对她说的，等我守完半年孝，你如果敢娶我，我就嫁给你。
李金泉一听，也连忙跪下了，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说，芸香婶，我在你灵前发誓，如果秀莲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但夕阳的余晖还逗留在山头上，像新鲜的血迹。
李金泉从屋里走到屋外，秋夜已有凉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有些惊喜，也有些惶恐。但他最终还是笑了一声。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了。这期间，李金泉倒也殷勤，他已跟哈哈婶提过，让她半年时间一满，就去提亲。哈哈婶说，我觉得这个莲啊，各方面都没啥说的，可能就是命薄啊，红颜薄命，古人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她现在头上还顶着个反革命的帽子，这帽子可不是棉花做的啊，那是生铁疙瘩铸的，不但可以把一个人压死，搞不好能把和她挨近的人都压趴下了，你看晓军，搞得两家人多惨啊，我劝你把脑壳放到凉水里泡清醒了再说。我敢打保票，你爹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可是李家的独苗，他们怎么会找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反革命当儿媳妇呢？
李金泉倒没有把这看成是一个问题，他说，哈哈婶，我虽然还没有把这个事跟我爹娘说。但你放心，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他们早想让我成家了，你也知道，他们也找你给我介绍了好多姑娘，但我一个也没有看上，也不是你介绍的姑娘不好，为什么？原来不好说，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心里一直装着秦秀莲。我一直要等到王晓军娶她以后，才会死心的。现在，只要我肯结婚，就是白骨精，我爹娘都会同意的。
只要你爹娘同意，那就好说。
李金泉回去跟他娘讲了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完，他娘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然后哭了，把他狠狠地咒骂了一顿。说，你愿娶谁娶谁去，大不了我和你爹也被牵连，也被打成反革命，也像拖死狗一样拖到成千上万人面前去挨斗，然后逼得我们也去跳河上吊。
李金泉说，我这辈子只娶她，娶不到她，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他这话一出口，他娘拿起墙角的竹扫把，就给了他两下。这次她是真的伤心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李金泉知道，他娘耍一阵脾气就会过去，就点了纸烟，闷头坐在那里看她发作。李金泉把两锅烟抽完，他娘就安静下来了，眼泪也没有了。说，你个没天良的东西既然铁了心，只要你有那个本事让人家嫁给你，我和你爹就是真的走了杨芸香、王恒升的路我们也愿意！
陆
李金泉要娶秦秀莲的消息定下来之后，在锣山还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他们的婚礼还是举办得很隆重，待了十多席客人，公社里的很多干部都去了，自然接了不少礼物。刘世荣开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不相信，直到李家在准备婚礼的东西了，他才知道这是真的。那些天他的话少了，婚礼那天，他也去了，但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送了一份礼，露了个面，就回家了。他在路上伤心地哭了一场。
秦秀莲又被批斗了两回，但已从主角变成了陪斗。之后再没有被批斗过。
李金泉待秦秀莲真的很好，她虽然时时念想着王晓军，但她已是李金泉的女人，她就会和他好生过日子。她勤劳持家，孝敬公公婆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才五年多的时间，就给李金泉生了一个丫头和两个大胖儿子。
但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了。那是初春的一天，县上的一个人在牛书记的陪同下，来到了锣山大队，他们这次没有来李金泉家喝酒，只叫人把李金泉叫走了。李金泉到公社后找人带话给秦秀莲，说他要跟牛书记和县上的人一起，在公社清理一下大队的账目。这样的事每年都有一回，她并没有在意。不想第四天一大早，有人来敲她的门，她以为是她男人回来了，望了一眼窗户外面的天，天还只有一线亮色。她嘴里嘀咕着，这个该死的，怎么这么早往回溜啊？披了衣服，从蚊帐里钻出来，就去开门。
打开门后，把她吓了一跳。他一看那个人的身板，就知道那不是她的男人。那个人全副武装，还背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和旱烟味，露水把他那条补了很多疤的黄军裤打湿了，往地上滴着水。他脚下有一大块水印，在不亮的天光里，像一团泼墨。
她抬起头来，但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她警惕地问道，你找哪个？
那个人狠劲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啪地砸到地上，然后用对阶级敌人说话的口吻对她说，你就是秦秀莲吧。我是看守你男人的公社武装民兵值班连的民兵排长丁大志，你男人李金泉贪污了，有一百多块钱的账目说不清楚，昨天半夜里已自绝于党和人民，在公社礼堂的横梁上上吊自杀了，牛书记让我来通知你，叫你赶快去收尸！
听了那人的话，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魇，她本想再问句什么，但那个年轻的民兵已鄙夷而有力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大义凛然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浑身冰凉，机械地披上衣服，就向公社狂奔而去。
那时候，天刚刚开亮一会儿，锣山上的好多地方刚披上清亮的朝霞，夜雾像轻烟一样飘到天上去了，那美丽的朝霞追赶着她，开始还追不上，突然在某个瞬间就超到她前面去了，把能铺满的地方都铺满了。朝霞一直贴在她的背上，但她还是感到发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