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恩格尔”先生,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当时乡上举办一期统计培训班,“恩格尔”先生作为上级单位业务权威,亲临现场进行面对面集中辅导。
原以为“恩格尔”先生腋下夹着公文包,鼻梁上架着高度数眼镜,是一个严谨古板的文弱书生。等到了培训班上才发现,他一不近视,二不带任何资料,取下帽子,脱了大衣,一坐就是一个上午,而且因为授课内容紧密联系农村实际,采用的又是互动式教学方法,期间没有一个溜号的,培训效果很好。
也就是在这次培训班上,我们第一次听说德国统计学家恩格尔,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恩格尔系数”。而这个系数又与农村奔小康的标准关系密切,就是说在一个家庭消费结构中,收入越少,用来购买食物的支出比例就越大,推而广之,国家就越穷。所以提高农民收入,必须从改变消费结构上做文章。
或许正是因为分析得深入透彻,就有人索性称他“恩格尔”先生,而将其原名塔依尔抛在了脑后。他先是一本正经,连连摇头,说“不敢当,不敢当”,继而哈哈一笑,欣然接受了。
后来我的工作发生变化,和他在一个楼里上班,相互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有时候还和他一起走村入户,甚至偶尔住在乡下,一聊就是一个通宵。我就发现,“恩格尔”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物,尤其在穿戴上方面,冬季和夏天反差很大,判若两人。到了冬季,他就表现出追逐时尚的一面,头戴哥萨克式船型皮帽,脚蹬一双高腰皮靴,而一件款式新颖的大衣总是披在肩上,配之以长长的一条围脖,显得特立独行、潇洒气派;可是到了夏天,则一反常态,不修边幅了。总是一件长袖衫,没见过打领带,裤子皱皱巴巴,鞋子失去原色,因为天生一头卷毛和长时间不刮胡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知识分子。
其实只要仔细一琢磨,就又觉得非常合乎情理。夏天他的工作环境主要是在田间地头,土里来泥里去的,虽说身上脏了,他这个“土专家”的心却和庄户人贴得近了;而冬季就不一样了,大田的劳作均已结束,主要精力都用在业务培训和面授机宜上面,而且因为都是在室内进行,穿戴整齐和时尚一些,也和他为之奋斗的奔小康目标相吻合,以期达到“土洋结合”的示范作用。
如今城里人都抽名烟,特别是一些坐机关的,似乎身上不装一盒名烟,就不能显示自己身份似的。“恩格尔”也抽烟,而且烟瘾不小,一根接一根的,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不过他抽的不是名烟,而是地地道道的地产货——莫合烟,劲越大越好,就是乡下人所说的要靠着墙抽的那种。这种烟味冲不说,还火星四溅,他的衬衫布满一个个小洞,就是被烟烧的。我曾问过他,都啥年代了,咋还抽这种烟,他却非常神秘地告诉我是因为怀旧情绪。
这一点很快就在一个农户家里得到印证。那是不久后一个晚上,我们来到一农户家里,打算通过抽样调查,了解一下他家人均收入情况。起先人家不太愿意配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只见“恩格尔”先生不慌不忙掏出烟和纸,卷了一根莫合烟递过去,划一根火柴帮其点燃,然后自己再卷一根美滋滋抽着。原本敷衍的庄户人仿佛突然遇上了朋友似的,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家种了多少地,养了多少牲畜,谁看病花了多少钱,卖一头牛又赚了多少钱,一五一十算得头头是道,毫厘不差。临了还不忘缀上一句:“好长时间没有抽过这么硬棒的莫合烟了,过了瘾了。”
除了抽烟,“恩格尔”也喜欢喝点小酒,不过酒量有限,几杯酒下肚之后,话就多得收不住口,弄不好还会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一次周日我去办公室找一个电话号码,碰巧他也在单位加班,于是非要拉我到门口小餐馆喝酒,我就硬着头皮去了。两人一瓶二锅头,几样小菜,一边杂七杂八聊着,一边你一杯我一杯喝着。没想到酒过三巡之后,他就莫名其妙端着酒杯开始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似乎非常伤心,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劝他想开些,或者干脆扶他回办公室,大庭广众的,让熟人碰上了不好看。他却说:“老兄你放心,我把握着分寸,不会出洋相的。”话虽这么说,可就是坐着不动,依旧一边喝一边哭,让我的心里也酸酸的。
实际上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我就怀疑他有心理压力,只是借酒宣泄一下情绪而已。然而不料想事隔几年之后,我又遇到他哭过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在一次相当规模的业务大会上。
因为那次会议分管领导出差在外,就临时决定由我主持,轮到“恩格尔”先生安排下一阶段工作,说着说着他就止不住哽咽起来,而且不时站起身向台下鞠躬,意思是拜托各位给他一个面子,尽快把耽误的工作赶上来,否则影响了大局他担当不起,我几次让他坐下来慢慢说,他就是不肯,甚至到后来几乎有点泣不成声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是一项紧急的工作,因为相关数据没有及时汇总上来,招致有关方面不满,这才走此下策,以泪相求。后来,我又调动了工作,从此很少见到“恩格尔”先生。
突然有一天,他却从天而降似的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而且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在市里工作,尤其是盼望已久的县级待遇也解决了,言语间不难看出他有多么满足和欣慰。
他是为一个知青同学的工龄计算问题找我来的,因为负责此项业务的同志恰巧去了企业,我就留下电话号码,让他过后电话联系。“恩格尔”先生非常感激,小心翼翼接过纸条揣在怀里。“找时间我做东,叫几个老同事好好聚一聚。”临走时他一再叮嘱说。
然而就此一去,却成了永久的生离死别。当我后来听到他没过几天就突发疾病不治身亡,一下子陷入了悲痛的深渊。特别是当那位知青同学带着我写的纸条,不无惋惜地来到面前的时候,我不由得睹物生情,感慨万千,一任泪水纵情而流。
永别了,“恩格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