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寻我做什么?”半是生理上的厌恶,半是心理上的防备,我探问道。
“清平妹妹,我想着自你来了夜来香,我俩儿之间总有这各样的误会,今日趁着有你我都有这样的时间,我们还是好些聊聊。”
她的口气忽然变得和往日都不同,有说不出的和气。
“那是自然好的,但你也知晓的,一会儿的演出催的急,要不得片刻的停息。不如我们改日再聊吧。”
我想着她毕竟是放下了自己的身段,说不定是她想通了,这样难为人不好。但生理上的厌恶,让我不得不对其避而远之。
我提步要走,她忽然伸出手臂,横在我的面前。她的身材是有些圆润饱满的,许是袍子裁制地有些紧了,手臂根处的袖口紧绷着,带动了整个袍子都扯得紧着。电光火石之间,紧张仿佛要被扯裂了。
“妹妹,瞧我这记性,只顾着和你贫嘴,倒把正事给忘了。凌姐催促我来找你,她让我。带你去二楼的秋菊包间里,说有要事和你商量呢。”
“凌姐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你见了她的面,再问一问她不就是了。你还怕我骗你不成?”
我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量她也不敢拿这等事骗我。就随着她去了秋菊包间。推开门,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就盯着瑶信子,让她给我一个交代。她不慌不忙地说道:“凌姐许是忽然有事走开了,你不如在这里等她一等。”
我脱掉了鞋子,进了屋。跪在茶桌旁。她掩了门,便走开了。
屋子里是日式的风格。窗户旁摆着一束白色的小野菊。它们挤在一件圆润的朴素的冰裂青瓷里。青瓷该是民窑,烧制的有些粗糙。野菊还未打焉儿,想着该是赵姨今个早上插进去的。野菊的香味,是略带苦涩的清香,和旁的花儿油腻的香气都不同。木桌矮矮的,上面摆着一套桃木制茶具。
茶具并没有很规整地摆放着,一只咖色的木杯里,盛着苦荞茶。水汽热腾腾地溢出,一片浅粉色的樱花瓣浮在茶水的上空。那茶杯摆的也不偏,也不倚。它正对着我。我想着该是凌姐为我精心准备的,也只觉得口渴。就直端起喝了下去。苦荞茶香在口中萦绕。这茶在西南地区是盛产的,父亲做司令的时候,总有些人变着法地送礼。苦荞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这总便宜了我。我也试过练习炒茶制茶,但父亲总说我是大家闺秀,学那些不是我的职分。
耳边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钟声,这是哪里来的呢?我不晓得。只觉得闭上眼,就能看到南京寒山塔寺外,草莽般的夜。第二声,听着能仔细辨出,这钟是铜钟,还是有些年头了,每撞它一次,它都会在铁钩下颤着很久。第三声,如睡梦人的呓语,蒙蒙胧胧的,再也听不清它的哼鸣了。
我抬眼望着天花板,只觉得天花板摇摇晃晃地,显得不太真实。手中的木杯倏地从手中滑落了,它在地上打着滚,滚去很远,我伸出手,打算去拾起来。头沉沉的,便直直地栽倒在地上。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戏子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哼咛。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听说人有三魂七魄,做起梦来,就是魂出窍了。我仿佛浮在一片虚无里,找不到方向。
“鱼儿。”
“鱼儿。”
“林鱼儿。”
远处仿佛有人在轻声唤着我的名字,阳光挤过眼皮子,露在眼里。很暖和,很熟悉的感觉。
我睁开眼,看到梦蝶清秀的脸庞。她梳着两个大麻花辫子,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小姐,你可醒啦,我都叫了你好几声了!”她撇着嘴笑。
“你叫我做什么?”我问道。
“小姐你忘了,今天是老爷的五十大寿,您和霍姑爷刚新婚不久,说是要趁着今日的光景,回趟娘家,去探望老爷。霍姑爷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醒你。但这已经快要日上三竿了,我就把小姐给叫起来了。”
“我已经结婚了?我现在在哪里?”为什么睡了一觉,一切都变了?这莫非是一场梦吗?
“小姐你怎么了?不会是睡糊涂了吧?这里自然是霍府啊。”
我从床上起来,打量了屋子的四周,果然是红纱细软,一片喜庆。窗户上还贴着红色的剪纸,勾出一个大大的双喜,手艺还不错。我正要穿上那件月白色的袍子,梦蝶拦住了我,说是新婚刚过,穿这样淡色的衣服不好。她给我拿了一件大红色金丝绣梅花的袍子。我有打扮了一会儿。
推开屋门,冬日的阳光,刺眼地亮。逆着光,我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的袍子的人的背影。他把手背在后面,那个动作让我心中一惊。他仿佛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他的脸庞是那么地温暖。我心心念念的白桦,站在艳阳里。他朝着我笑,责问我:“怎么起那么晚。”
“不是你不叫醒我,还怪我起的晚。”我在他面前,总觉得无所拘束。
他伸出手,轻轻打了一下我的额头:“怎么?还学会贫嘴啦?”
“哪有?!”我嗔怒道。
我们并排行在拥挤的街道上,买了些洋参和一个金烟斗,又去了古玩市场淘了许多小玩意。父亲平生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一些古玩。我想着他五十大寿,也总该讨他的欢喜。进了一家路角的古玩店,只见室内地方只要巴掌的大小,但书籍字画,银器木人把整个屋子都堆满了。
我在架子旁细细的看着,连角落也不放过,生怕漏掉了什么宝贝。在满屋子的凌乱里,我瞧见架子上隔着一段是空着的。旁的都是拥挤的很,只有这个角落,是单单独放着一件长方形的盒子。那盒子是铜铸的,上面的花纹已经生锈了,看起来并不甚有价值。但我还是好奇。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它的盖子合的很松,不费多大力气就把它给打开了。只见盒子里静躺着一方叠的规整的手帕,白色的蚕丝底面上干干净净的,什么花纹都没有。我把手帕在空中散开,只见原本白净的手帕,渐渐地露出红色的字迹,仿佛是有生命的,一点一点长出来。我吓了一跳,把手中的帕子丢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心里实在是好奇,就又把帕子捡了回来。
只见那红色的字迹,蔓延在白色的丝帕上,规整地排列着。是一首诗:
“南方佳人命里薄,
???豺狼虎豹惘心魔。
???滚滚红尘谁与共,
???枉费心机待蹉跎。
???黄金难买心头肉,
???白玉易碎两难全。
???假亦真时真亦假,
???是非曲折凭人说。
???他乡月明春风绿,
???魂消香断奈若何。?”
那手帕,忽在空中化成一团明亮的火焰,烧尽了,连一丝灰烬都没有。
我呆呆站在那里,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