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了夜来香,再来到时候,恍若隔世。霓虹灯绕着的,闪烁不定的招牌,还挂在门口的左侧。出口的石阶上,铺着厚实的红色毛毯。毛毯从屋子的最深处延伸出来,迎着外来的宾客。许是这几日雨水下的多了,毯子看起来又脏又潮,上面的毛绒已经打着焉儿,卷成条,呈出暗红色的湿漉漉的模样。
高跟鞋踩着毛毯上,闷声,仿佛吃到了肚子里。这里面要的就是这样的哲学。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面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各人的委屈,只有各人知晓。繁华又是粉妆玉砌的,夜夜笙歌也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人心越是迷茫,局势越是动荡,它便越要装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这里是女人们的天地,衣服是女人味的,屋子的香水是女人花的,眉目间,也是女人们的风情万种,一言一语,都是女人们那颗柔嫩的心。女人爱做梦,夜来香就让这梦撒到上海的土地上。夜来香,就是夜里蔷薇花柔柔弱弱地,细若游丝地,蒙蒙胧胧地散出的勾魂的香气。这花在白日里是盛开不得的,唯有在夜里,借着娇媚的白月光,傲人地舒展开。这里要的不是明明白白的深刻,要的是模模糊糊的冠冕堂皇。就是这一个梦字,也要把它书写的仔仔细细,用尽十二分的力气。
忽然间明白了,也觉得甚是可笑。唯有低头默然向前走着。我不在的这几日,听樱仪说,夜来香经历了诸多变故。随着周少卿的锒铛入狱,夜来香无缘无故地与中统结下了仇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它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它好似上海里一条海河,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暗波涌动。各自势力的交锋汇合,都是在繁华处挣出一寸土地。这势力在夜来香里,若是触动了,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因着这样的缘故,夜来香已经连着有三天没有开门了。这在上海,不大不小,也算一个耳语相传的怪事。人们窥探着,摸索出一点点的端倪,然而大家都捅破,生怕讲出来的,是惊天的秘密。实则没有秘密可言,只是流言多了,真相就淹没了,也变的不大可信了。
梆子声在空中炸开了,急促地撕扯着它的嗓子。老赵在楼下喊道:“集合啦。”
舞女们听到这声音,就如上了发条似的,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收拾好,下了楼。樱仪脸上少有的严肃,她拉着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跑到一楼大厅的舞池旁。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让我不要说太多话,只要懂得谨言慎行就可以了。
大厅里的彩灯都没有开,只有惨白的灯光,照出大半个舞池。脚下的弹簧地板,一摇一晃的,走起来不太真实。这本来是为跳舞的人舞步更轻盈设计的,如今却只让人感觉如履薄冰。舞池中间,音乐喷泉也不再响起了,倒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的五彩的光晕与轻快的爵士乐吸了进去。昏昏暗暗,影影绰绰,没有了一点天上人间的光彩。
舞女们各自手心绞着手背,自有自的如意算盘,如今的夜来香已经大不如前的,这棵大树倒了,总该要再另寻出路。只是早晚的事儿。她们围成半个圆弧,在弧线的最中间,放着一个桃木的雕花椅。椅子上放着大红色的刺绣棉垫。大家安静地等待着着,这等待的信心并不是实打实的,各人都不晓得将会发生什么变数。这信心是朦朦胧胧的,总之是抱着一颗赴死的心,是决定要抛开一切去的。在夜来香里,总会有着虚实难辨的错觉,常常要把生活给割裂开,像是夜市上卖的廉价的布料,布的一面,被打在明亮的灯光上,是流光溢彩的,色彩仿佛是流动的水银,而布的另一面,则是破烂的线头左一针又一针,灰暗的底色上,是拙劣的针脚,是看一眼就让人嫌弃的。这样的生活,又助长了舞女们的信心。早已晓得人生如梦如幻月,也就变的无知无畏了。
凌姐缓缓移步,她踩着摩登的高跟鞋,一身黑色的旗袍,贴的正紧,把她的身材暴露无遗。虽然是风华已过,却瞧着紧俏干练,韵味十足。她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这弧线,凌厉而不可撼动。
“你们都是夜来香里面我知根知底,一手栽培的姑娘们。和这夜来香,于情于理,都是一枯一荣的事。今日召大家来,是为了说一说前几日的事情。不然你们耳根子软,嘴又虚,少不得说些龌龊的见不得光的话。这嘴是长在各人的脸上,各人有各人的交代,但眼里容不得沙,也是我傅红凌最变不得的性子。”
她清了清嗓子,一口痰似乎卡住了她。大厅里静极了,她的话就像是午夜时分的人声。
“林清平,你站出来!”
她喊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脏悸动了一下。樱仪暗地里握了一下我的手,那一松一紧的握法,倒没有让我放宽多大的心。
人群是最大的保障,而突出则意味着首当其冲,是要当杀鸡儆猴的鸡来,让大众看。鸡和猴命本来就是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鸡是呆鸡,是要触着底线,猴是聪明猴,知道如何去讨巧。
“说吧,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在周少卿的房间里?又为什么会惊动巡捕房的人?”
一颗颗目光,如火盆里的零星炭火,洒在身上,好不自在。
我一五一十地把那天所能记得的都说了,凌姐盯着我,倒是想要瞧见我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假意。
“贱人!你血口喷人!”瑶信子从人群里冲出来,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本来就是没有半点预料的,这样一巴掌,倒叫我眼冒金星。
她的泪像疾行的雨,两条泪道子划在脸颊处,胭脂红被冲淡开。她跪在地上,手扒着凌姐的腿,哭着喊道:“凌姐,好姐姐,你要为我做主。那晚上我不曾去过二楼,又怎来我骗她之说?她定是自己编撰的,就等着我上勾!”
凌姐伸出手掌,夹住她的下巴,把她垂下的脸抬起来。她眯着一双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瑶信子倒也不抽噎了,她瞪大了眼睛。
“啪。”几乎是不及掩耳之势,瑶信子还没有护好她的脸,巴掌就落了下来。
“当我是傻子么?若是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会把你们招来么?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就要吃下去!来人,给她二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以后为了个人的恩恩怨怨,给夜来香招上麻烦的,都是这个下场!”凌姐面不改色地说道。
板子落在肉上,化成一声尖锐的惨叫,原来这黑暗是需要用惨叫来喂养的,没叫一声,都被黑暗吞噬进去。
我虽然可怜她,但也不敢作声。只是低着头,盼着时间早些过去。
终于打完了,她被架着拖了出去,像是蜗牛爬行过在地面上留下的粘稠液体,一道鲜红的长长的血迹留在地板上。那道子,在浑浊的空气里,很快就干掉了,结成深色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