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让七童回去,直接把他带到了我的大家庭里,介绍给小伙伴们认识认识。兴许是为之前的猜忌有些懊悔,我居然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心存恶意,这让我自己有点受不了。
七童沉默寡言不爱凑群,将兄弟们介绍给他之后,他也不跟谁打个招呼,直接回他的房间去了。
他越是这样一个人在风雪里来去,我越是觉得他可怜巴巴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第二天我就溜去三师伯屋子里偷抄了一份清单,此后经常帮忙着张罗药材,让弟兄们在进山撒欢时不忘做一做我们力所能及的劳动。一开始七童很不适应,还跟我闹别扭,在我拉他进山时用大眼珠子瞪我,两手在我身上推来推去,那力度连按摩都算不上。
我这广博的胸襟啊!我当然不以为意,强行把他扛进了山里跟大家一块儿玩耍。
七童不喜欢看老虎这种威风凛凛的大猫,却像个女孩似的喜欢什么雪鹿。好吧,既然你喜欢,大哥我做头儿的能不给你张罗一个?于是跑去问林晨光老头儿取经一番,等时令一到,招呼兄弟们大清早地天还没亮就一窝蜂涌进山抓雪鹿去。
那雪鹿异常滑溜,我们一群人花了一整天才抓到一只小的,得意洋洋地送到七童面前,他居然鼻子一皱脑袋一偏,不要!
兄弟们当时就怒了!眼看状况要坏,我连忙制止蠢蠢欲动的大伙儿,把七童拉到隔壁院子里一番好说歹说,趁他神色松动时把嗷嗷待哺的小雪鹿往他怀里塞去。
他抱着在雪风中轻颤的小家伙,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冷冰冰地盯着我,那目光让我这个不怕风吹雪落的堂堂男子汉都感到后背发寒。
我问他怎么了?
他二话没说往山里跑去,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们大家无偿帮你抓个宠物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想不明白,只得跟在他后边,一直跑到林子深处。我们在山里瞎转悠,直到看见大雪鹿在树林那头的巨大影子,七童才把怀里的小兽放下来,然后仿佛身边没我这个人存在似的,一转身独自跑回去了。
那时他已经在师门里呆了一年,喝了一年的药汤,体质比之前好了些,功夫也学得快,是三师伯名下逐渐显露头角的小天才。
大伙除了我之外都不知道七童先天不足的情况,我张罗药材也都以个人的名义,说我要跟我师父学医人用药之术。大伙当时还说我要变成师父那样的十项全能,个个崇拜我崇拜得不行。
只是从那次雪鹿事件之后,本来有时还会和我说两句话,闹闹小别扭的七童再也不理我了。不论我怎么讨好他都不行,送吃的给当面扔出来,送玩的直接就给拆碎了,说教他厉害的不传之秘他不屑地一“哼”然后转身就走……
我十分迷惑,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可是师门里王一般的存在啊!一呼百应啊!对面的男孩儿,你怎么敢对我不理不睬?
兄弟们渐渐对我有了意见,说我不该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这样做很伤大伙儿那片赤诚的心。我慢慢也想通了,确实如此,他七童算个什么东西,小天才?一“小”字辈的嘚瑟个什么劲?本绝世大天才都还没摆你那份谱呢!
一腔热情一旦冷却下来,往往没有零度这个障碍点,能直接穿破冰层通往冷漠的深渊。
于是我渐而不再理他。他要绝世独立,那便由他绝世独立。我们泾渭分明。
年关将近,师门有一场全门小试。同岁之间相互切磋比武,角逐出的第一名大大有奖。其实过年嘛,长辈们也想方设法图个热闹欢快。自己不能拉下面子来玩,只好玩弄我们这些小鬼头。
师门里人数不多,一般十三四岁之后的师兄师姐就派出去执行任务了。总共从五岁到十二岁分了八个组,每组就七八个人的样子,我和七童很不巧合地遇上了。
如今有一局话是这么问的:分手之后还能不能做朋友?
我和七童本来就没热闹过,一直以来他都对我冷若冰霜。我和他能够相处一年多的时光,完全是我一个人拼命在演独角戏。如今的我早已不再睬他,心想他算个屁。却怎么也没想到再相见时要互相动武。
我自问在这小念峰上不必怕谁,你小天才又能如何,难道能打赢我这个绝世大天才?
不知怎么的,就对他起了捉弄之心。一开始打我先实实在在出了几招,测出他的水准之后,便漫不经心起来,左一记龙爪手,又一记黑虎掏心,偶尔还趁他招式用老来不及防备时撞入他怀里,来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隔山打牛……
大伙儿看我这么戏弄他,都哈哈大笑。只有少数一些女孩子用眼睛愤愤地瞪我,为场中这个涨红了脸苦苦支撑的软弱家伙大发同情。
我一见这些打抱不平的目光心头立刻火冒三丈。你们这些女流之辈有什么好打抱不平的?
想想大哥我当初是怎么对他的?他又是怎么对我的?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得到一句谢谢没有?这公不公平?
我越想越生气,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自轻自贱自讨苦吃,丢了老大的面子,今天非把这些失去的场子通通找回来不可!
既然你不识好歹瞧不起我,那我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本大爷的厉害!
玩闹性质的比赛已经不能让大伙高兴,是时候露出真功夫了!只不过看七童这吃力的样子,他受得了吗?
我哼哼一笑,暗自得意,故意露出一个粗浅的破绽,他久攻我不下,此刻见了空子没有不钻的道理,于是立刻贴身往我杀来,双手毫无保留袭往我的腰眼。
我轻轻一扭,以他万万想不到的姿势在空中迅速转了个角度,以毫厘之差避开了他的猛攻,一手探在他的肩上着力,顺势一翻,背贴背靠在了他的身后。
全场的观众都屏住呼吸,他们知道我十分拿手的“靠山九连环”就要使出来了!
我十分满意他们惊惧又期待的神情,背上紧贴着七童不放,两个肘子连撞带刺,在有限的空间中配合着我的步伐腾挪辗转,将七童打得连声惨哼,偏偏他背向我,看不见我的步伐,无法逃离我的背贴。
打到第六连环时,小伙伴们已经惊呼出声。我这功夫又长进了很多,居然让他们露出了如此惊讶的神情!我自己倒还不太清楚呢,真是惭愧……
第七连环!我感受到七童的体内传来了一些怪异的动静。难不成是三师伯的什么绝招?我心中一凛,当即加快速度,决不能让他有反扑的机会!
第八连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不少女孩子张大嘴巴,神情激越,要喊些什么。
奇怪,不用给我加油,我明显从头到尾都是胜券在握的好吧?
忽然“噗”地一声。那是什么声音?
我来不及细想了,因为第九连环已经准备就绪,如离弦之箭不得不——
“住手!”三师伯忽然一声大吼震得屋内嗡声一片。
我被他吼得龇牙咧嘴,连忙跳开同时捂住耳朵。几张瓦片从房顶掉落,摔成碎块。同时摔在地上的还有七童。
我正想着,从前小试绝不会有长辈出手阻止,哪怕受伤流血,今天怎么——我忽然看见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血迹一片,七童趴在血泊中,腰间不停地抽搐着,鲜艳耀目的血色从他的嘴里汩汩而出。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往常也常用这靠山九连环和师兄们争强斗胜,也不见谁被打成这样子。谁都不明白,一个习武两年的“天才”,怎么连我这一套招式都撑不过去。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他是个病号。同辈中大家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我殴打了一个病号?
多么可笑又可恨的情节?
我的大脑一片空旷。那片在地上缓缓蔓延的耀眼的血红,在我的脑海中化成了一幕加速快放的影像,仿佛七童体内的血无穷无尽,像大河中的浪涛一般一直从嘴里涌出来,又仿佛他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每一股都可能是最后一股,整个人都缩小了不少,看上去十分诡异和恐怖。
“大家稍安勿躁,三师兄带七童去治疗。”师父清淡而持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我忽然心怀期待往他望去,却见他神色冰冷,似有似乎地瞥了我一眼。
那一眼如同一股冰流,从我的眼眶一直冷到了我的心中。
我始终记得那一眼,那是师父对于我来说,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的陌生的眼神。
那一眼让我知道,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终于闹了一件让他这个一直纵容着我的沉默老头也看不过眼的惨祸。
?
之后的两天,再也没见到过七童。打听来的消息,师父亲自带七童出山寻医去了。
七童原本就体弱,师父给三师伯写的方子又是得喝到死才能得见效果的慢药,这一年功夫根本不能帮七童固本培元,最多一年不至于比一年更弱而已。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参加这次试武呢?
大家知道真相之后出奇的安静,对这件事一个字的看法都没有。我知道他们都认定七童这个身怀重病又被我强力重伤的孱弱小子这次多半会丧命。死人在师门中没有谈论的价值。
我一想到这些,心就不停地抽搐,就像眼前耳边无休无止地播放着世界上最恐怖的影像和录音。我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或者被同情、懊恼和愧恨交杂的情绪死死纠缠着呆坐在床边,或者疯了一般独自去夜奔入山拿小动物出气。
其实在师父出发的当天,我在门外偷听到,他是受三师伯的请求带七童去东三百里之外的无首峰找医仙问治。师父说就算是医仙也治不好七童的病,但愿医仙可以治好他这次的伤,否则七童撑不过这个年关。
七童撑不过这个年关?听到这话的刹那,我仿佛雪夜中被浇了一盆冰水。
师门从未出过同门相残的事件,我成为首例背负恶名倒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七童岂不是等于被我亲手杀死?
我忽然想起当初在师父房门外见到他的第一眼。那个病恹恹的挂着两只空洞黑瞳的冷漠小子,那张和我一起听墙根时散乱的黑发下面朝向我苍白安静而线条柔和的小脸。在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冷漠并不是外向的,他并不仇视他人,只是对自己冷漠。
那种丧失了一切,却不想问任何人讨还什么的眼神,如同走兽的麻木不觉,令人讨厌。我越是讨厌他的绝望,越是想把他从坠落的深渊中拉出来。
然而造化却让我一时被琐碎的情绪蒙住了眼睛,亲手将他推到了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我茫然失措,忽然间那种“此山是我开”的山大王光环碎了一地,我原来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大,我终究是师兄师姐们口中不屑多提的“小鬼”。
陷入了恐慌的我感觉不到自己身处何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