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的中午,内务府的太监们皆拿着大扫帚和铁揪在各宫各院扫了起来,前两日发派的冬日衣裳也穿上了身,水粉色的宫服将各个宫女衬得红光满面。宫女的宫服是由四执库发放,四个节气下只有两种款式,一种是春夏和早秋穿的墨绿色单薄宫衣,一种是水粉色冬日御寒棉衣,因墨绿色宫服穿的久了,初换上这冬服装,倒觉得新鲜,宫女素来头饰不可过多修饰,若是带个银钗,便是主子极其赏识了,通常只佩戴桃花梨花等素样子的头饰,但小姑娘家到底是爱美,便在发髻上下了功夫。
冬日下,皇帝还会赏赐宫女太监们一个月一次暖腾腾的锅子吃,三五个人围着一个锅子,气氛甚好,偶有闲聊几句,主子也不会多管,所以论起来,宫人们还是喜欢冬日多一些。但对于经常受罚的宫人来说,冬日在外头罚跪,无疑是最冷酷的行刑了。若是乱棍打了几杖,也就疼在当下,可若是罚跪,当下十分痛苦,日后膝盖得了遗症,更是有苦说不出。
庆竹在宫里呆的久了,梁九功对她也十分放心,所以她一个人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时候,出去交代个差事什么的,也不会担惊受怕的。但眼下万岁爷明摆着对芙宁有好感,可芙宁又总是与皇帝闹别扭,所以御前的差事当的愈发提心吊胆,生怕龙威大怒,到时候各个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只能趁着庆竹中午换了芙宁下来的时候,来御茶坊找她。
芙宁换了新袄子,正站在窗边磨蝎子粉,梁九功掀着棉布帘子进来,带了一阵冷风,屋里的木炭霹雳有声,一阵阵白烟冒出,虽屋里暖和了许多,可到底敌不住这呛人的气味,忍不住掩鼻轻咳起来,芙宁掀开夹门帘子,见梁九功在外厅里站着,忙款款走出来,微笑道:“梁谙达有什么吩咐吗?”
梁九功四下看了看,拿浮尘扫了扫眼前呛人的味道,进了里间。里头因皇帝所喜爱的茶叶等都储存在此,所以按例是不能烧炭火类的,里头隔着窗户缝,到底还是有些冷,梁九功将浮沉一放,两手塞进衣袖里,待芙宁沏了杯茶来,他才笑吟吟道:“芙宁,坐。”
芙宁坐定后,梁九功才慢慢开口:“
在茶水上还适应吗?”
芙宁道:“嗯,多谢谙达关心。”
梁九功叹了口气:“在御前当差,要讲究看脸色眼神行事,你可别弗了万岁爷的意。”见芙宁没有搭腔,便又说:“万岁爷可不似外人传诵的那般,虽为九五之尊,毕竟有自己的性情,若了你执意与这福气过不去,老奴也帮不了你,哎……”
芙宁说:“梁谙达说笑了,芙宁哪里有福气,不过是和旁人一样,只求安生罢了。”
梁九功笑道:“我瞧你聪明伶俐,这会子倒故意逃避似得,”瞧了芙宁一眼,又继续说,“你懂也好,装作不懂也罢,我是过来人,自然比你看的通透,万岁爷的心思,你定然是明白,后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御前,你若失去了万岁爷这座靠山,要小心蚀不留骨啊……”
芙宁只觉得十分尴尬与羞愧,低声道:“谙达或许杞人忧天了。”
梁九功站起来拍了拍褂子,拿起浮沉,认真的看着芙宁:“日后,你便明白了。现在还是个小丫头脾气,你细细想想这其中利害罢!”
芙宁将梁九功送出门去,外头的鹅毛大雪仍旧在飘飘摇摇的落下,刚清扫出的一条小路又重新被雪慢慢覆盖,白皑皑的直通到养心殿殿前,见梁九功身影渐渐远去,察觉出一丝冷意,便连忙放下帘子,只感觉外头的雪地敲的久了,眼睛胀胀的,一闭眼,便是明晃晃的一片,让人头晕目眩。
皇帝听了进讲,在乾清宫里面见了几个大臣,神色十分不愈。进了养心殿暖阁,便让宫女伺候换上了轻便的宫服,听外头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便道:“梁九功?”
果然,梁九功出现在纱帐一外:“奴才在。”
皇帝问:“朕回来就没瞧见你,去哪儿了?”
梁九功回:“回万岁爷的话,时下骤然变冷,奴才去御茶坊吩咐多备一些奶茶。”
皇帝斜着睨了他一眼:“备下了?呈一杯进来。”
梁九功赶忙答应着去了,出了后门,梁九功招呼庆竹:“你到内务府去领前两日新下来的红浮茶,奶茶便交给芙宁吧。”
庆竹心下也未多想,便去御茶房跟芙宁交接好,披着斗篷撑着伞去了。
芙宁端了奶茶进来,见案几前空空如也,伺候在暖阁外的小太监朝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万岁爷在暖阁里歇下了,她慢步走过去,见帷帐皆放了下来,知道皇帝已经睡下,便转身打算离开,谁知皇帝竟一丝动静都察觉无误,低沉沉的声音发出:“谁在外头?”
芙宁只好折返两步,道:“回万岁爷,奶茶备好了。”
皇帝说:“端进来吧。”
芙宁囧然,见小太监也微露讶色——等闲宫女不得擅入暖阁,芙宁只好低声道:“万岁爷,这不合规矩……”
皇帝似乎有所察觉,却不以为然道:“唔,放外面吧。”说着便起身由伺候衣着的宫女整理了一番,便从纱帐中走出暖阁,回头吩咐道:“都退下吧。”
众人皆鱼贯而出,皇帝走到案几前坐下,见她换上了冬服,更加衬得她肤如凝脂,心中一股暖流涌了上来,有一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强烈感觉,皇帝轻咳了一声:“这奶茶是你做的?”
芙宁道:“是奴才做的。”
皇帝又品了品:“味道淡了。”
“奴才重新再做一杯。”
“不必了。”
皇帝说完轻顿了一下:“朕十分想念南巡那夜的果汁,不知道宫中有没有。”
芙宁分不清皇帝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问她,她只觉得想起南巡那夜十分窘迫,不回又不和规矩,见皇帝久未再出声,芙宁只能道:“是。”
皇帝将奶茶放下,转过身看着她,问道:“这个月十六,陪朕微服出巡怎么样?朕带你去看马球。”
芙宁身体一震,右眼皮跳了几下,说:“奴才不如姑姑行事稳妥……”
皇帝上前去,芙宁只觉得迎面带来一股暖流,皇帝已然到了跟前,他用手轻轻抬起芙宁的下巴,见她波光流离的双眸可怜楚楚的望着他,他心生怜爱:“朕就要带着你。”
芙宁心中惶恐,皇帝松了手,坐下拿起折子翻阅起来,“给佟佳贵妃送些奶茶去吧。”
说是送奶茶给贵妃,并非在御茶坊煮好送去,不然一路上过去,早就凉下来了,是准备所需材料,到贵妃的小厨房亲自煮了端过去。等到庆竹回来了,芙宁将准备好的奶茶材料放入餐盒中,撑着罗伞便去了。一路上,旗鞋踩在雪地上滋滋有声,虽然有伞护着,但是到底也抵不过风呼呼的刮着,将那冰凉凉的雪片飘到脸上和脖子上,芙宁心思沉重,倒也来不及欣赏雪景。因地滑,走过日清门便足足用了一刻钟,挨着甬道又走了一会儿,却见一队侍卫正穿行于甬道之中,步伐整齐有序。
为首的侍卫见路过的宫女是面生的御前打扮,心中思忖了一番,便示意后头的人先走一步,他慢跑跟上,低声问:“可是夏姑娘?”
因宫中当差,宫女与侍卫不得私下交谈,芙宁四下里望了望,警惕的看着他:“你是?”
那侍卫小声道:“在下赵子间。”
芙宁心中骇然,赵子剑说:“长话短说,太子爷让我将这个交与你,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通传?”
芙宁接过信物塞内衣袖之中,又四处看了看:“劳烦赵大人通知太子爷,十六务必呆在府中,莫要去马球场!”
赵子间点了点头,说:“放心。”便快步走了。
芙宁重重的嘘了口气,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便加快脚步往景仁宫走去。佟佳贵妃因络成格格一事竟消瘦了许多,面呈惫态,从南巡回来后,身体仍旧又回到了老样子。芙宁呈了奶茶上来,佟佳氏饮了两口,笑道:“回去帮我谢过万岁爷。“
芙宁微笑着应允:”是。”
佟佳氏道:“难为万岁爷还惦记着我……”说着眼眶中竟饱含泪水,她取过腋下的绢子,在眼角轻轻的压了压,“万岁爷最近胃口怎么样,他冬日里总爱饮酒暖胃,却不想想饮了酒更伤胃。”
芙宁道:“奴才回转达给万岁爷的。”
佟佳氏宽慰的笑了笑:“难为你了。好好照顾万岁爷。”
芙宁脸上一红,怕是旁人瞧出端倪,又或者是自己心虚,急忙回道:“天色不早了,贵妃娘娘保重凤体,奴才得回去复命了。”
佟佳氏身边的宫女客客气气的将她送了出来,将伞撑开递到芙宁手里,芙宁谢过后接伞过来,趁着雪地里仍旧照的路面白晃晃的,迈着步子便回去了。一路上冷风嗖嗖的灌进来,手冻得失去了直觉,到了御茶房,忙捧着手到了炭火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用了晚膳,敬事房的太监捧着银盒进来,皇帝翻了李答应的牌子,小太监才屁颠颠的下去了。
因传了侍寝,守夜又是需要梁九功信任认可的宫女来,芙宁来御前不久,自然不能担此重任,这差事就落到了庆竹的头上,庆竹向来毫无怨言,搬了被褥就去了。芙宁勾了烛火,坐在昏黄的光晕下撑着一张帕子,认真的在上头打这图样,一进一出,将暗黄色的丝线穿插在绢子上,剪了两次烛花,才绣出一朵小小的睡莲,芙宁便已觉得双目青涩,她又勉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熬不住了,便停下手,见那远处雨花阁顶层的灯火渐渐暗下来了,知道马上要打二更了,她拾掇了针线,将窗子上了匙,在炭火旁边暖了脚,便歇下了。